守真与宝相法师深聊至鱼白时刻才告辞,只因宝相法师去做早课,他便约好时间,准备日后拜访。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回到东城的客栈,守真仍是没有睡意,补了早课,用过早饭,诗意大发,刚刚吟了一句,还未想出下半句,便听得魏广宗来报,有客来访。
“道长有礼,在下张葫芦,乃是薛国公指定的医师。这次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迎面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头戴长脚罗幞头(注①),一席襕袍(注②),儒雅中带着一身的药香味,与寻常人身上的香囊味截然不同。
“哪里,贫道守真,还请落座说话。”守真还礼让客。
对于张医师来访,守真一点也不意外,他觉得医师在看到那副药方的时候,有一半的心动几率,想要与药方的主人探讨医道。
他的这个推测是建立在郢国公薛崇简的身上,因为一向稳重的薛崇简不会找一位庸医给可汗之女治病。
守真的心里正想着薛崇简的时候,就听得外面传来了薛崇简的声音。
“张医师可在里面?”
魏广宗答曰:“刚刚落座。”
“张医师实在太心急,我们约好一起来这里,怎么就提前独自拜访呢?我追得好辛苦。”薛崇简难得露出抱怨的神情,一身狐白裘,雍容华贵。
守真看得眼前一亮,想起《论语·公冶长》里的一句话,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于朋友共同,敝之而无憾。”
狐白裘最有名的典故出自《史记》:秦昭王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
此时,孟尝君有一白裘,值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便问客,莫能对。
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
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藏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
张葫芦马上起身,躬身迎接郢国公薛崇简,连声道:“抱歉,还请郢国公见谅。”
“崇简,怎么还追上了?出了什么状况?”守真不知道二人有什么内情,还以为阿史那果儿的病情出了什么差池。
三个人坐落,魏广宗下去准备茶水。
薛崇简解释了起来:“昨日,张医师看过清风呈上来的药方之后,便要过来寻你。只因天色已晚,我二人便约好今日来访。没想到,张医师从明月口中问出了你的住址,便独自寻来。”
“原来薛国公真的与道长是好友,在下孟浪,只是学医心切,想要与道长切磋一二,有些唐突了道长。”张葫芦谦逊道。
守真对张葫芦生出一丝好感,他的一句话就道出了来意,并非是来打擂挑衅,而是切磋医术。
“无妨,若是贫道偶获奇方,也会心潮澎湃,与人交流一二。”守真回道。
薛崇简在一旁想要说话,徐长明端着茶盘进来,为众人上茶。
等待徐长明下去之后,薛崇简才开口道:“张医师莫心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长安昊天观的守真天师,乃是当代最年轻的天师,师承上一代三大天师之一的司马承祯天师。师学渊源,且自有卓见。”
“谬赞。家师才是真正的天师。”守真起身唱喏道。
薛崇简没有在意守真的谦逊,继续介绍道:“这位张医师,乃是贞观年间鸿胪卿张宝藏(注③)太医之曾孙,家学渊源,客居在晋阳。”
二人再次寒暄了几句,张葫芦直切正题,问起了那副药方。
守真解释道:“这副药方是家师所开。少年时期,小道体弱多病,家师为了调理病躯,试用过多种药方。此药方名为参苏饮(注④)。”
张葫芦取出参苏饮的药方,上面写着:木香半两。紫苏叶、干葛(洗)、半夏(汤洗七次,姜汁制炒)、前胡(去苗)、人参、茯苓(去皮),各三分。枳壳(去瓤,麸炒)、桔梗(去芦)、甘草(炙)、陈皮(去白),各半两。
另有一行小字备注着用法用量:上药哎咀(将药材咀嚼为小碎片)。每服四钱,水一盏半,姜七片,枣一个,煎六分,去滓,微热服,不拘时候。
张葫芦躬身问道:“还请教药理。”
守真郑重道:“方中紫苏叶、干葛为君药,发散风寒、解肌透邪。前胡、半夏、枯梗止咳化痰,宣降肺气;陈皮、枳壳理气宽胸。五药共为臣药,化痰与理气兼顾,既寓治痰先治气之意,又使肺气升降复常而有助于表邪之宣散。人参益气,与紫苏叶相伍,扶正托邪;茯苓健脾,渗湿消痰,与半夏相配,以加强化痰之功;木香助陈皮、枳壳以行气,醒脾畅中。三药共为佐药。炙甘草补气和中,调和诸药,为使药。诸药合用,共奏益气解表、理中化痰之效。人参虽为佐药,但其作用亦甚重要,故名为参苏饮。”
《神农本草经》中云:“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用药须合君臣佐使。”
张葫芦听守真道长讲述“君臣佐使”的药理,频频点头。他出身医术世家,从小便知晓《黄帝内经》中《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所言:“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自然会认同守真的这番长篇大论。
细品守真的言辞之后,张葫芦起身,然后躬身道:“葫芦受教,守真天师实乃葫芦的一言之师,请受葫芦一拜!”
守真连忙站起来,侧身而立,不受礼,推辞道:“使不得,贫道年幼……”
张葫芦打断且摇头道:“昔年,圣贤孔子因七岁项橐的一席话而相(xiāng)师,葫芦虽非圣贤,也懂得这个道理,绝不会因为天师的年纪而不尊敬天师。”
郢国公薛崇简在一旁笑言:“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张医师就是这个意思,与年纪无关。”
守真苦笑道:“这副药方乃是家师之作,与守真无关。”
张葫芦继续说道:“葫芦尊敬守真天师,不仅仅因为药方的药理高深,更是因为守真天师不藏私的胸怀。许多医师会将自己的药方视如珍宝,绝不外传,更有些医师敝帚自珍,将一些上古残方,什袭珍藏,绝不会拿出来,与外人分享。因此,葫芦敬佩守真天师功德无量的胸襟,随手将令师的神方转交给了葫芦,这是对葫芦的信任。”
守真傻眼,当时写下药方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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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长脚罗幞[fú]头,即软脚幞头,只是幞巾的两脚略长,行动时飘动尔雅,为文官与学士所喜戴之款式。
注②襕[lán]袍是圆领、窄袖;领、袖、襟均没有缘饰(镶边的饰品),膝下用一整幅布接成一圈横襕,为士人之上服,亦为一般之常服。“袍”指有里子的夹衣,冬可絮棉。
注③张宝藏,字澹,贞观年间,被唐太宗授三品文官为鸿胪卿,是我国医学史上官爵最高者。
注④参苏饮,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
注⑤项橐[tuó],《三字经》记述: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