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2)
商之望向郗彦,郗彦正执着茶杯靠近唇边,闻言亦是一愣,既而轻轻颔首。
“我留下陪公子。”钟晔道。
见令狐淳并无异议,商之与紫衣少女对视一眼,转身出了舱阁。
“魏陵侯有话但说无妨。”郗彦无法言语,自是钟晔为之开口。
令狐淳艰难地撑臂起身,双眸紧紧盯着郗彦,锐利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看穿他的魂魄。
郗彦无动于衷,慢慢饮着茶。
良久,令狐淳力竭躺下,喘着气笑道:“你不是云憬,你姓郗。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神采浑然是当年的郗元帅――”
郗彦盖起茶杯,神色漠然。钟晔道:“我家公子与郗公子容貌从小相似七分,你不要胡扯。”
“胡扯?”令狐淳轻笑,“是,我自是不曾见过两位公子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尊上若非郗公子,那为何要在意鄙人的性命?为何又会这般在乎十三年前与八年前的往事?”
“郗氏与云氏本就交好……”
“再好的世家关系,能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下维持不变?”令狐淳摇了摇头,看着钟晔道,“再说可令昔日叱吒沙场的钟晔将军这般臣服的,怕唯有郗峤之的后人。”
“我……”钟晔脸色寒如冰石,还欲辩解,郗彦却扬袖将他拦住。
令狐淳笑道:“公子明智,其实何苦狡辩呢?十三年前安风津一战是八年前灭门之祸的端始。若云公子当真是郗家后人,或许我今日该写下的,就远不止北朝的那些纠葛了……”他叹息道,“那一场浩劫,牵连的自是整个天下,北朝,东朝,柔然,鲜卑……”
霞光渐渐沉没于大河尽头,孤舟漂浮水上,静静滑逝向北。夜下苍穹开阔,谧蓝天色沉入波面,繁星点缀,涛浪幽静。
夭绍抱着狐裘走出舱外,望着站在舟头那久久不动的白衣身影,低低叹了口气。
风振衣袂,广袖飘然间不见一丝飞逸潇洒,而满是面对涛浪逝去不可挽回的无奈。
夜色压下浓浓无边的黑暗,让人心也不觉沉重。她缓步靠近,将手中的黑狐裘慢慢递至那人面前,柔声道:“夜寒风大,披上吧。”
“嗯,”商之看了狐裘一眼,伸手接过,却不披起,只道,“令狐淳写得如何了?”
“还未写完,方才气力不及又躺下歇了片刻,钟叔现在一旁照看。”夭绍答完,想要转身离去时,手臂却被他拉住。
“陪我一会。”商之眸色深深,望着她道。
他的声音如此疲惫孤单,夭绍心底隐隐一痛,却是无力拒绝,咬着唇走回他身边。商之松开手指,夭绍拿过狐裘,轻轻披上他的肩头。
她绕到他身前慢慢帮他系着锦带,想起那次在怒江上他为自己系着裘氅时的心慌意乱,指尖不禁微微颤抖,愈发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系好狐裘,夭绍抬目,却见商之不知何时已取下了面具,凤眸低垂,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墨玉般的眼瞳透着与平日迥异的幽澈清亮,依稀有丝温柔静静地破冰流溢。
夜风将他身上的冷香凛冽吹散,扑入鼻中,沉至心头。
暗自酸涩一夜一日的难受好似点点不见,圆月当头,夜下静好,无端让人沉迷。夭绍忍不住失神,忽而脑中却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对血苍玉,蓦然一个激灵,倏地转过身。
“怎么了?”商之于她耳畔问道,声音低沉得近乎柔软。
夭绍摇头,慌忙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身后那诱人的气息消淡了,她才松出口气,扶着栏杆,望着广澜无边的河水沉默不语。
“少主,”石勒的到来打破了两人的僵持,禀道,“西北方向已可见云氏族主的船。”
商之与夭绍闻言转身,沿着船舷绕过舱阁,这才望见远方灯火闪烁,轻舟浮浪,玉色旗帜飘扬船头,金线绣成的“雲”字隐隐浮现水天间。
舱中厅阁里烛火荧荧,郗彦坐在书案后,阖目靠着舱壁。
“少主,”钟晔自里间舱阁出来,将手中的帛书递至郗彦面前,“令狐淳写好了。”
郗彦缓缓睁眼,接过帛书,执在掌中沉吟许久,终是慢慢卷开。
绸绢上字迹满满,往昔的刀霜剑影、漫天血光透过未干的墨汁,叫嚣着一一浮现眼前。几重阴谋,几迭冤屈,几多剜心之痛,几许切肤之恨,遥远的记忆纷沓而来,骏马铁蹄下的亡魂幽灵,弯刀长剑下的凄厉惨叫,随着风卷涛起的咆哮声刹那鼓裂耳膜,令人心潮澎涨,只待一瞬爆发,便如惊山碎石。
郗彦手指颤抖,倏地合起帛书,唇角紧抿,寒眸间冷光飞耀,烛火浸入眼底,照亮了那一抹嗜血难忍的暴戾怒意。
“少主?”钟晔看着他心中骇然,小心翼翼出声唤道。
郗彦手指重重按住额角,竭力缓和心绪。
“阿彦,”夭绍却在这时入舱,走到他身边说道,“云伯父他们快到了。”
郗彦置若罔闻,夭绍瞧着他雪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心中既担心又狐疑,跪坐在案侧,目光瞥过他手中紧捏的帛书,伸手便欲拿。
谁料郗彦猛然将帛书扔在一旁,拉过她的手,起身朝里阁走去。
眼见舱阁的门砰然关上,钟晔很是怔忡,叹着气转身,才发觉商之不知何时已静静站于身后。
“尚公子。”
商之不应,自走去案边坐下,摊开那卷帛书。
里阁窗扇大开,大起的江风肆意吹入,满室凉意。
郗彦放开夭绍的手,月色洒照他的面庞,一脸寒霜。
“你有话要说?”夭绍揉着手腕。
郗彦注视着她,双目冷淡无澜,缓缓动了动唇。
“当年下毒之人?”触及难堪的往事,夭绍面色微微发白,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盘带毒的糕点是七夕之节宫中送入谢府给我母亲的。那日母亲不在府中,你又被郗伯母责罚在后山整日练剑未用膳食,我担心你挨饿,便偷偷将点心取了出来,你我吃后,便就此昏睡不醒了。”
夭绍话语顿了顿,才继续道:“婆婆说那糕点是承庆宫送出去的。但她绝不可能有加害母亲之意,送糕点的那个内侍在当夜便暴毙而死,线索一断,无可追寻。我在宫中查了许久,也不曾见过什么蛛丝马迹。直到半年前,舅父病倒卧榻,症状与我当日没有差别,我才知原来那雪魂之毒仍遗患宫中。”
此事原委仔细言罢,夭绍才问道:“阿彦,是不是令狐淳方才写了什么有关雪魂花的事?之前我在东朝读过典故,那雪魂之毒根源在柔然,之前并未在中原出现。八年前,雪魂之毒和雪魂花几乎是同一时间骤现邺都――这之间,是不是和柔然有关?”
她追询的目光让郗彦不可逃避,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凉风拂面,夭绍却是惊得一身冷汗:“那柔然的人和我母亲有何仇怨?为何要下毒害她?”
郗彦默然,片刻,抬手抚过夭绍额角的汗珠。湿润的寒凉融入掌心,先前的悲苦愤慨渐渐远去,心头剩下的唯有不忍和担忧。
他望了她半晌,终是不忍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只是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慢慢写道:“回东朝吧。”
“为什么?”夭绍蹙眉,“昨夜不是已说好了么,我留下陪你。”
“北朝危机重重,我未必能护你周全。”
夭绍道:“我能保护好自己。此前八年我虽过得任意无忧,但绝非是连面对往事悲痛也缺乏勇气的懦弱之人。”
她语气坚定决绝,分明是已猜到了什么。
郗彦皱眉垂首,夭绍抬起双目,两人对望良久,动荡不安的心好不容易才各自平缓。
过得片刻,船于浪中停滞下来,郗彦与夭绍自阁里走出,却见厅间没有一人,先前置于案上的帛书也杳然无迹。两人急步出了舱中,才见船已与另一轻舟相接。
对面舟头火把灼闪,身着淡黄锦裘的中年男子悠然立在船舷处,正与商之说着话。
“少主,”系扣着船链的钟晔回首笑道,“主公和夫人已到了。”
江浪鼓吹,风刮虚空。舟头那男子转过身,衣袂翩翩,笑容温润。
郗彦唇轻轻一扬,冰凝的容颜难得地消融几分,当下携了夭绍的手臂,两人飞掠至云濛面前,行晚辈之礼。
“快起来,”云濛左袖空荡,无力同时扶起两人,只虚托一把,含笑道,“小夭绍终于长大了。”
夭绍微笑道:“云伯父却是风仪不减当年。”
云濛放声笑道:“好丫头,愈发会哄人开心了。”
“是夭绍来了吗?”身后传来的声音空灵宛若天籁,夭绍回头,只见一华衣美妇自舱阁里掀帘而出,盈盈笑望着舟头众人。
“灵姨!”
夭绍快步上前,刚想弯腰行礼,独孤灵已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欢喜道:“小丫头这些年可好?当真是想煞我了。”
依靠的怀抱带着久违的温馨,夭绍心头一暖,连连点头道:“夭绍很好。灵姨呢?”
独孤灵不语,瞥眸看过云濛,淡淡一笑。
云濛心中难免愧疚,轻轻叹息,避开目光。
独孤灵此刻另有牵挂,急急环望四周寻探几番,未见思念中那人的身影,眸间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灵姨不必忧虑,”夭绍看出她的心事,柔声安慰道,“憬哥哥此刻正在洛都采衣楼里等着你和云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