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1)
夭绍虽如此地不以为然,但侍女对云憬敬若天人的向往却并非只因一面的惊才绝艳所致。
早在永贞十年间,时人便盛行有七谚赞语,曰: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
这四句话流传之广,不仅仅在市井之间人尽皆知,便是禁宫之中,亦早已是耳熟能详的地步。赞语里提到的那当世最夺目耀眼的四个年轻人里,除了首名商之君是北朝人以外,其余三个,都是东朝的世家子弟。
沈伊自不必说,身为当朝丞相之子,郡望武康沈氏,性情卓尔,文采风流,当属东朝名士之冠。萧少卿文成武成,风姿特秀,更是湘东王萧璋之世子,身份之尊贵,难以言语。
至于那位云澜辰――
早在他十一岁时,白云之子的名声便已广为人知。
且说剡郡云氏,当属东朝名望显赫的大族之一,与武康沈氏、晋陵谢氏一般,百年前东朝开国时,云氏先辈本也是肱股功臣。但因云氏族人素来善商道不喜官道,更兼“云氏子孙不得轻易仕途”的祖训,历朝历代云家入朝为官的人少之又少。直到云憬祖父云绰这辈,方出了些许转变。
云绰和先帝有莫逆交情,先帝当政困境时云绰携云氏家财挺身而出,平四夷,行新政,丰功累绩,官拜大司徒,娶先帝胞妹柔仪公主为妻,剡郡云氏这才又在东朝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绰之子云濛生性温和,与世无争,见父亲去逝时东朝政局稳定,海宴河清,便辞了世袭爵位,又领云氏全族避隐剡郡,专心筹划家族商事。说也奇怪,云濛此人足迹随云氏商旅遍及天下,却独独鲜至邺都。自云绰逝后十多年里他唯来过邺都一回。
那一回,正逢九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十一岁的云憬初次入宫。
当时,皇帝萧祯初登基,风采焕发,正是年轻得意之际。念及云家的功绩,为表亲和感激,萧祯于宴上唤云憬步至金銮前亲自问话。站在玉阶下的男孩绣衫飘飘,临风而立时神仪清绝,脱俗的举止中犹带一股飒飒爽朗的潇洒。
萧祯当时多喝了几杯酒,醉意微起,只觉眼前的少年宛若朗月趁风送下凡间的仙童,不禁脱口道:“既见此颜,如拂仙风。仙风永存,不见凡人萤火之哀。”
云憬抬头,口齿清晰,语字明润:“譬若白云与日月,白云虽昼夜永存,却无日月之熠熠精华。臣为白云,陛下日月。”
他未加思索的对答令萧祯大叹,心中喜爱不已,宴上诸人也是交口称赞,“白云之子”由此夙名传扬。
而世人如今称赞的云澜辰,自然早已不再是当日那个有着急智应辩之才的小小孩童。
夭绍深处宫中,只听闻旁人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运筹帷幄,将云氏商事周流天下,富家亦富国;又听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才德非凡,自四方吸引至云氏门下的食客上千,奇能异士数不胜数;还有说云家公子的天人姿色,此事向来最让妙龄少女向往憧憬,至于是如何如何地俊美无双,夭绍却不再听得进去。
而如今听闻云憬来到邺都,夭绍急着要见他,一来固然是为少时的情谊,二来,却是想亲自求证两件事。
“郡主,你要做什么?”侍女惊慌地问。
“看不出来?我要出宫走走。”夭绍沐浴出来,竟换了一件利落的男装长袍,紫带束发,汉玉束腰,取了常用的彩鞭缠在手腕间,转身便要出殿。
侍女将她拦住:“宫门已关闭了呀,还有,你的腿……”
“好多啦,别担心,”夭绍嫣然一笑,“虽则宫门已闭,不过既然伊哥哥都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我自然也能。”
侍女将信将疑,夭绍却不等她踌躇思索,身影一闪,飘然而去。侍女这才发现此位郡主的身法竟是如此灵活,似乎是乘着秋风悠悠而逝,瞬间没入深沉无边的夜色。
秋雨过后,夜空霁朗,月色也格外清亮。横穿邺都的曲水绵延在如此秋夜下,波光粼粼,宛若银绸流向远方。
宫城外的长街正沿曲水东西伸展,至城东流枫岭一带,曲水在此间低凹处落成一汪深池,池名碧秋。碧秋池不负其名,水色青如翡翠,透澈见底。纵然流枫岭一到深秋漫山枫红,流火般的颜色映入碧秋池,不见绯霞扑水的艳丽,唯见那池水愈发凝碧沉沉,于万千红叶的波影间直透出一股子凛人的幽寒凉意来。
流枫彤岭,碧秋池色,如此旖旎的风光自带来无限繁华。碧秋池与邺都城主街相连的一侧岸上雅阁毗连、酒肆无数,池中又有画舫滑行、丝弦笙歌,是以无论白昼深夜,此处都是邺都最为热闹的地方。
对于夭绍而言,这样的热闹却是陌生的喧嚣。不过她只在街口驻足一刻,便任由华阳长公主府的家仆将自己领入那条华灯璀璨的街道。一时顺着潮涌的人群挤到岸边,那仆人伸手招来一艘画舫,请夭绍先上,对持桨的两个大汉道:“去对岸。”
画舫里自有歌女弹唱,滑桨的大汉双臂孔武,但在这样酥软的曲音下,画舫的滑行悠然得近乎缓慢。
夭绍端坐舱中,静谧间的高华气度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华阳府家仆落下锦帘,将歌女春色荡漾的目光挡在外头,又唯恐夭绍闷得无聊,边急声催促两大汉滑快些,边于一旁递上碧色的水酒,讨好道:“这是此间闻名的碧枫酿,郡……公子不妨尝一尝解闷。”
“碧枫?这名字有趣。”夭绍见盏中酒色碧绿剔透得近乎可爱,浅抿了一口,但觉唇舌间芳香流溢,惊奇之下,竟是不忍释手,连喝了三盏。
这酒并不烈,胜其清甜可口,是以酒量甚浅的夭绍饮酒三盏后,倒也未起醺醉之意。
此时画舫已过池中央,远处的喧闹遥遥而绝,水波上夜雾微起,夭绍探出头朝岸上望去,只见流枫岭上灯火辉煌,锦绣飘动,漫山枫红下,一座高阁孤零零筑在山腰,白玉为瓦,朱琅为檐,十分的轩丽间自有出尘的风雅。
“那便是云阁了,”仆人以感叹的语气告知夭绍,“云公子离开长公主府时,正是说云阁有事。走了不多久郡主就来了,到这里应该能找到他。”
再过得一刻,画舫在池畔停下,仆人掏出大把铢钱,命两大汉原地等着,这才引夭绍沿青石台阶而上。
云阁之前戒备森严,数十持剑的侍卫把守两侧。阁顶有青云琉璃匾额,“云阁”二字苍劲威严、遒道万千,正是出自先帝的御笔。
将近阁前,华阳府仆人请示夭绍道:“未免这些人不长眼睛误伤郡主,奴还是先上前为郡主通传一声。”
“且慢,”夭绍从腰间摘下一枚白玉,递给他道,“不要提封号,便说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澜辰。”
“是。”
仆人不知她顾弄什么悬虚,亦不敢问,卸下随身携带的佩剑,只捧了白玉,送至为首的侍卫面前:“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阁少主。”
那仆人本是宫中内侍,又在华阳长公主身边服侍多年,尖细的声音里自有一股历练豁达的雍容。侍卫见他二人衣饰华贵,举止不凡,亦不敢慢怠,说了声“稍等”,当即持玉佩离去,不过须臾便再出来,身旁已多了位蓝袍冷俊的中年男子。
“郡主。”男子望见夭绍,肃容上前,弯腰便拜。
夭绍临风而立,坦然受了一礼,这才将他扶起,微笑道:“多年不见,夭绍处在宫里,只能听他人说江左云阁的大总管偃真是何等地精明干练。今日再见,偃叔叔风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