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1)
翌日卯时,湘东王萧璋命人在行宫前的山坡上搭筑了一座可俯视整个清林苑的高台,巳时汝南王萧子瑜和大将军殷桓护帝驾至清林苑。太后携太子早候在高台之上,等皇帝一到,北朝使团里的武将和东朝宫廷的诸将军侍卫便整装而发,轰然而起的鼓号声中,一片平野在顷刻间变成了硝烟四起的战场。
皇帝萧祯受病累拖身,已多年未曾出现在行狩这样阳刚热血的场合。今日帝驾至此,东朝的诸将军恨不能使出浑身的解数拔到头筹,以夺得圣颜难得的眷顾。昨日狩猎不过是解闷散心的游戏罢了,今日的密林角逐才真正充满了斗志和勇武,紧张激烈得让人仿佛是亲临沙场。
不过汝南王萧子瑜却并不在乎这场狩猎,深幽密林里,他只与禁军统领张瑾边驰马边聊天。
张瑾多年前曾随萧子瑜身边南征北战,既服他的威猛,又敬他的为人,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张瑾被调入都城,萧子瑜外镇豫州,两人常年不见,此番在一起自是感慨颇多。正聊到兴处时,不妨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小四!”
萧子瑜面颊微微一紧,勒了马,转身笑道:“殷大将军有何指教?”
殷桓戎装英武,在几位副将和一大群侍卫的簇拥下纵马驰来。
“呦,看来殷大将军在荆州是作威作福惯了,哪里都一堆人跟着,摆这么大排场也不嫌累!” 萧子瑜冷眼闲看,忍不住对张瑾如此笑叹。
张瑾自是不敢搭话,殷桓亦声色不动,挥手让众人离开,自己单马靠近,伸手想去碰萧子瑜的肩,却被对方冷冷侧身避过。
殷桓笑道:“你我兄弟多年,何至于如此见外?”
萧子瑜眼睛看天:“大将军还有这等心肺去记得什么是兄弟么,那真是萧某的荣幸了。”
“小四!”殷桓笑意僵了僵,不过一刻复又和缓如初,“听说你是快要当爹的人了,还这般意气用事。”
“殷大将军可真是不客气,本将军说请指教,你便当真指教?”萧子瑜横眉冷笑,“本将军乃先帝养子,世封王爵,你小小荆州刺史,也配与我称兄道弟?”
殷桓再挂不住脸上的笑意,眉目一暗,面容肃杀。一旁的张瑾见气氛不对,忙道:“属下还要职守猎场安全,先告退。”言罢马鞭一扬,走得迅疾。
殷桓摒息片刻,望着萧子瑜,慢悠悠道:“听说钟大哥现在你府上。”
“是,你又想如何?”
“我想约个时间,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去祭拜韩老三的陵墓。”
“你还有脸去见三哥?”萧子瑜一把怒火冲天而起,咬牙切齿道,“三哥是谁害死的?”
殷桓唇微启,吐出两个字:“萧璋。”
萧子瑜恨得甩鞭过去:“混帐!那又是谁害得三哥被萧璋杀死的?”
殷桓举手握住萧子瑜挥来的马鞭,双目直视萧子瑜,毫不闪避,淡淡道:“我。”
“你还知道!”萧子瑜在他毫不动容的面色下倒吸一口凉气。
“且不说当年的事是对是错,即便我错了,难道上天就不许做错事的人去赎罪了么?”殷桓放轻了声音,似是语重心长地劝慰,“小四,往事已矣,我自问这些年做的足够补偿当年的错了,我们兄弟之间非得要闹到这般地步?况且韩三之子韩瑞这些年在我身边长大,我已将他抚养成人,不能算是对韩三的一点心意?”
萧子瑜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许久,蓦地仰天大笑,声音苍凉而又刻骨:“你是该去陵墓前问问三哥,他在乎你对他怎样,对他儿子怎样?他在乎的,是你害了郗氏一族,害了我东朝战神,我的郗哥哥!你忏悔去吧,不入地狱,你忏悔个鸟!”
殷桓面色铁青,深褐色的双眸在零星射入密林间的阳光下涌着奇诡的暗潮。萧子瑜也懒得再和他废话,重重一哼,紧了缰绳,掉马欲走。一回头,却见对面有个年轻男子驰马过来,样貌甚是清俊,对他微笑道:“四叔。”
“认贼作父!”萧子瑜翻了翻眼,满脸的唾弃,长鞭一落,便与他擦肩而过。
那年轻人也不以为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策马上前,问殷桓:“二伯,你又和四叔吵架了?”
“和他吵?有必要吗?永远这么鲁莽冲动,哪一天非得被他这火爆性子绊倒不可,”殷桓不屑一顾地移开目光,看着他,“瑞儿,你入猎场做什么?”
韩瑞神色间仍是一派清淡,问道:“二伯身边的那个谋士常孟,是不是柔然人?”
殷桓盯着他:“谁说的?”
“府上刚传来消息,说柔然人常孟因犯事被捉了,这是报信的文书。”韩瑞递过去一卷信帛。
“谁抓的人?”
“新任的左仆射赵谐下的命令。”
殷桓冷笑:“果然又是这个赵谐!”
韩瑞望着殷桓,阴暗的树荫下那双眼瞳却是异光流转,含笑道:“二伯,为何我不知道你身边居然有个柔然人?”
“有些事你不知道,是为了你好,”殷桓瞥了他一眼,声音低柔,“对许多人而言,我或不是个好人,对你父亲我也有愧疚,但这世上,唯有对你,我却已尽了我的全力,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韩瑞依然是淡淡一笑。
和殷桓吵了一架后的萧子瑜甚觉闹心,在密林中随手射了两只猎物,正要返回高台时,却听林中另一侧的马嘶犬吠间夹杂着无数欢声笑语,煞是热闹。一时拨了笼辔驰过去,却见是萧少卿和夭绍护着太子骑马狩猎。
“太子殿下,射中了!射中了!”小侍从大呼小叫,指着被太子一箭“射倒”的麋鹿,兴奋不已。
太子萧少陵初次有获,亦是激动:“射中了?”说着驰马便要去看。
“殿下……”那侍从挡在马前,期期艾艾。
“怎么了?”太子奇怪,看了他一眼,似明白过来,手指点点,“那你去帮孤的猎物捡来。”
侍从这才欢快应下,边走,边暗暗对藏在两侧树荫的人使着眼色。太子在他身后一声冷笑,蓦地驾了马急驰而上,越过侍从径直跑到麋鹿身旁。那麋鹿受了伤正在哆嗦,不断抽搐的四肢竟被几条丝线紧紧束缚着,此刻已经磨损出了鲜血。
“大胆!”太子气得面色青白,翻身下马,拉着地上的丝线,“都给孤滚出来!”
两侧的树荫里这才跑出几个宫人,连带方才跟随太子身侧的小侍从,都是浑身颤抖地伏拜在地,求饶道:“殿下恕罪!”
“扫兴至极!以为孤年小便可以如此欺瞒么?”萧少陵大怒,喝骂几声,又蹲下身抚着麋鹿,若有所思道,“孤是年纪小些,弓箭差些,但并非就如此让人小瞧了,只要假以时日和勤快磨练,迟早会有一天能亲手射杀猎物,无须你们如此费心。来人!”
“在。”
“把这些胆大妄为的东西拖下去各责十杖。”
侍从们何曾见过太子这般的冷言冷面,不敢再吭声,任由禁军缚手带下。
“想不到太子年纪小小,却有如此的傲骨和心志。”萧子瑜叹道。
萧少卿和夭绍也自看得称奇,两人回首对萧子瑜行过礼,夭绍又转眸看着萧少卿:“这样的笨法子不是你想出来的吧?”
“你也说了,是笨法子,我萧少卿会做笨事?”萧少卿嗤笑不已,望了眼一旁面色如土的敬公公,慢吞吞驱了马过去,问候道,“公公,今日劳你费心了。”
“好说,好说。”敬公公皮笑肉不笑。
夭绍忍不住噗哧一笑,回头已见萧少陵径自抱着受伤的麋鹿回来,对她道:“阿姐,能不能找个兽医过来,这鹿我从此养了。”
不待夭绍回答,敬公公揣着将功赎罪的心思,已连忙接过麋鹿飞奔离去:“太子放心,奴马上去找兽医治。”
萧少卿笑看着太子:“为何要从此养着它?”
“今日之事是为耻辱,”太子跃身上马,少年稚嫩的面庞在阳光下坚毅夺人,肃然道,“侍从骗我是小看我,射不到猎物却是我自身的孤弱。堂堂一国储君,既失了尊严又不存实力,岂非让有心之人暗地讥笑,让外邦之臣觉得有机可乘?将那鹿养在身边,倒能时时提醒我奋发自强。”
萧少卿与夭绍相视一眼,俱是赞叹不已。萧子瑜放声大笑道:“苍天之福,东朝社稷后继有人矣!”
一群人再度前行,比之方才强装的欢笑,此刻的飞扬心情皆是意气风发的畅快。萧子瑜和萧少卿亲手教导太子骑射技巧,夭绍坐在马上闭目吹风,无所事事中,不由想起昨夜商之所吹曲子的音律,嘴里轻轻哼了出来,柔婉成调。
萧少卿在她的歌声中回头相望,蓝天白云下,那抹紫衣是如此地明媚潇澈,让他说不清为何觉得欢喜,抿起唇微笑,转过身,握着太子的手,将长弓拉成满月之势。
“见过太子殿下,汝南王,”一戎装侍卫纵马而来,三丈外勒马行礼,对萧少卿道,“小王爷,陛下和太后请你和郡主回一趟高台。”
“何事?”
“方才有北朝信使飞骑而至,北朝赵王看过信说是关于送嫁大臣一事,似乎与小王爷和郡主有关。”
“和我也有关?”夭绍诧异。
萧少卿看了看她,亦是疑惑。萧子瑜道:“磨蹭做什么?快去吧,太子我领着。”
“是。”
两人快马赶回高台,赵王司马徽正与皇帝、太后轻声商谈着事,见两人到来,一笑揖手:“这次送嫁北上,就要辛苦二位了。”
夭绍和萧少卿对二圣跪叩行礼,待礼罢起身,夭绍才道:“要我送嫁?郡主做送嫁大臣,似乎自古未见。”
“古例自是可打破的,”赵王笑道,“敢问郡主父亲可是昔日的江左第一名士,谢攸?”
听有人提及父亲的名讳,夭绍忙福了一礼:“正是。”
“那五年前传遍天下的《东山攸纪》一书,可是郡主整理成集的?”
夭绍怔了片刻,摇头而笑:“那书是父亲倾其毕生的心血所著,五年前我不过十二岁,怎会有这等学识可将过百的书册整理成集?《东山攸纪》一书,是阿公请门下清客帮夭绍整理的。”
“如此……”赵王思索了片刻,解释道,“方才有急信自北朝来,我母后景仰令尊谢攸其人其才,此番邀郡主北上,也是因《东山攸纪》书中有几个她许久参详不透的问题想请教郡主。”
“就为这个原因?”夭绍心中愈发困惑,侧首看向沈太后。
纵是秋阳照人,沈太后目间的笑意却透出雪流般的寒冷,淡然道:“裴太后既然想见见你,你便去吧。”
夭绍颔首:“是。”
皇帝萧祯道:“送嫁之事便如此定下,不过夭绍是个女儿家,抛头露面未免多生事端,车马行李及国书朝见等大事还是由少卿负责。母后,朕看让他们两人一起北上也好,素来是吵吵闹闹的一对冤家,一路陪着明妤,使她离国远嫁也不必那样孤单愁苦。”
“说得正是,”沈太后笑了笑,又别有深意地望了眼萧少卿,柔声嘱咐,“夭绍随你一起北上,你也要与她一起回来,若损了她一分一毫,哀家唯你是问,可知道?”
“知道。”萧少卿在沈太后深远的目光下仔细体会着那缕未尽的余音。
被送嫁一事所扰,夭绍和萧少卿返回猎场时,都没有了方才的兴致。似是不约而同地,两人一前一后策骑到了昨日那片深湖,下了马无言坐上湖边大石。
湖风微凉,夭绍出神之间,不禁一个瑟瑟颤抖。
“冷?”萧少卿褪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我们平心静气谈一谈吧。”
“好啊,”夭绍毫不犹豫地点头,“谈什么?”
萧少卿微笑:“谈谈我们的婚事。”
“太后已经和你说过了?”虽是早已料到,夭绍脸色仍是微微发白,转头看着他,神色认真道,“我不想嫁你。”
“不想嫁?”萧少卿清透的眼眸顷刻蒙了层淡淡的冰霜,望了她一会,笑道,“那就好,我也不愿娶你。”
“我就知道你明白的,”夭绍笑起来,明眸闪动恰如身侧的秋水,“从八年前初见开始,我和你在一起除了吵架置气,似乎从不曾有一刻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今天却是例外。”
萧少卿道:“我也奇怪。我和你一起长大,默契竟不如与你刚认识的商之君。”
夭绍脸色一变:“胡说什么?我和他并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