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1)
拂晓，天色微明。
湘东王府楼台沉浸于松柏浓郁的阴翳下，光影尤显暗淡。魏让如常早起练功，冷水浇身后，长廊下深深吐纳，运气流转周身。正待去庭院宽阔处练拳舒展筋骨，瞥目见隔水一隅的楼阁烛色飘烁，心知那人又是一夜通宵达旦地未眠。摇摇头，提步至静风轩中，阁楼前刚要扬手敲门，不妨门扇却蓦然自里拉开。
“小王爷？”魏让看着萧少卿身披斗篷而出，奇道，“小王爷这是要去哪里？还未到入宫辞行的时辰。”
“我知道，”萧少卿倦色深深，拉起帽沿罩住面容，“我有急事出府，辰时你在宫门前等我。”
这分明是不速之客的装扮，魏让皱眉望着萧少卿，欲言又止。
“魏叔放心，我知晓分寸。”萧少卿淡淡道，脚步轻移，黑衣如烟，瞬间没入半明半昧的天色间。
书案上的烛台燃了一夜，博山炉间醒神的香片也已飘出最后一缕余雾。晨光稀疏渗透窗纱时，苻子徵阅书一夜的双目终于不堪疲惫地酸痛起来。放落书卷，倚着软褥闭目小憩。房外隐约传来如落叶坠地的轻微动静，有人推门而入，声息悄然，默立书案前一会，又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案上书简，一时并不出声。
“我没睡，”苻子徵慵然道，“蓟叔有事便说。”
“是，”蓟临之这才轻轻开口道，“有客到访。”
“客？”苻子徵勾了勾唇，低声一笑，“这个时候来访，断非好事。谁？”
“豫章郡王。”
“萧少卿？”苻子徵唇边笑意微敛，慢慢睁开双目。
萧少卿等候在国宾馆临湖水榭中。国宾馆西带曲水，南依兰泽山，萧少卿仰头而望，正见东方云浪滚红，锦霞漫溢兰泽山巅，紫烟拂动，寺塔庄严。时逢寺中早课，嗡嗡鼓鸣悠然自山顶飘落，触动他一夜浮躁不定的心弦，如冰水浸沉，令他思绪也不得不随之冷静下来。
“郡王屈驾至此，苻某不胜惶恐。”身后有人含笑而至。
萧少卿这才将视线自佛塔移开，转身对苻子徵颔首致意：“冒失来访，苻兄还请见谅。”
苻子徵抱揖还礼：“郡王客气。想来郡王今日理应西去荆州赴任，临行前还记着和苻某道别，这是荣幸，我岂有怪罪之理？”悠悠一笑，靠着栏杆坐下，“郡王向来快人快语，今日来此与我叙旧的时间想必也不多，到访用意为何，不妨直言。”
萧少卿却一改往日洒脱恣意的行事，并不言语，瞥一眼静立榭外的蓟临之。
苻子徵知其心意，挥了挥衣袖：“退下罢。”
等蓟临之走远，萧少卿仍是无话，撩袍于苻子徵对面落座。台榭无声，清风吹过二人的衣袂，夏日清晨的凉意渐侵薄衫。一时之间，除却清渠旁草丛间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万物成寂，再无动静。
苻子徵斜睨萧少卿，见其声色不动，甚是沉得住气地保持缄默，不禁笑了一笑，懒懒呵欠着道：“郡王这是考验我的耐心么？若再不言语，苻某又要梦会周公去了。”
萧少卿亦是一笑，终于启唇道：“我只是在想，乌桓与鲜卑，你究竟立场偏谁？南下江左如此长袖飞舞一回，明为北帝驱使，暗则为鲜卑周旋，却又能在双方皆是心知肚明的境遇下两不得罪。此等左右逢源的手段，世人能有几人擅长？”
“苻某明白了，郡王原来是专行讽刺挖苦我来的，”苻子徵欠身坐直，笑意溶溶，俊颜明润，“苻子徵为北朝南下求援，天下皆知的事，郡王为何要说得这般复杂？”
“我外封在即，此番不避嫌专程来访，存意坦诚。只是苻兄却与我故布迷阵，那么以下的话，不谈也罢，”萧少卿不急不慢地起身，望着榭外风光感慨，“我不曾去过塞外，只知江左山水如画。不过却听夭绍多次提起塞外草原，称景色开阔、天地壮丽，尤其是万马奔驰苍野的盛景，更是震撼难言。”言至此，转目看了眼苻子徵，自他神色间窥探出那一丝无可抑止的思念与骄傲，微微一笑，语意深长：“只是不知那样的好地方，若遇风云乍起、血光杀戮之后，还是不是她心中向往迷恋的世外仙境？”
言罢音落，苻子徵面容倏然一冷。萧少卿却慢条斯理地揖手，施施然道：“告辞。”转过身，举步欲离。
“郡王且慢！”苻子徵站起身，慢慢道，“有话还请明言。”
“当日苻兄在我战事举步维艰之际供我战马、助我得胜，此恩少卿不敢忘。今日到来，只有一事提醒苻兄，”萧少卿并不回头，轻轻一笑，话语沉冷似冰水飞溅，“苻兄久居塞外，无意权力纷争，此次因北朝战事南下，无非为北朝山河不受外蕃侵夺、苻氏一族荣膺不灭。不过你只顾着周旋南方，塞外强寇胡虏，你想必是忽略了？司马氏与独孤氏之争，于北朝而言，不过国内祸事。但若异族侵入，血染草原，城池焚毁，且不论苻氏一族经略百年的翼州是否能以保全，便是你苻氏马场，势必是首当其冲、毁于一旦。”
苻子徵听到此处不禁笑起来，冰凉的指尖抵上额角，重重按了按。
“有劳郡王提点，”他缓缓道，“我前日听闻密报，说邺都城中北柔然人行踪突现。此事想必也惊动了郡王。若我没有猜错，郡王担心的不过是北朝是否与北柔然联盟夹击鲜卑一事。若是此事，苻某也做不了主，这是我朝陛下方能决定的大计。”
萧少卿回首望着他，目色深刻，笑道：“这天下有你不能斡旋的事？”
苻子徵垂落双手，无奈地道：“苻某只是一介臣子。”
“此事你做不了主，但尚那边，你最好能说上话，”萧少卿冷笑，“不然以南柔然与北柔然的仇恨，凭借长孙伦超如今与鲜卑的亲密关系，届时必定挥师与鲜卑盟誓。若你不愿苻氏马场所在的草原沦为南北柔然征伐的战场，最好提前与尚说明。”
苻子徵面上笑容不减，瞳底却有利锋闪过，目光冷厉，却再无素日的温润和煦。
萧少卿微笑：“看来苻兄总算了解其中利害了。”
苻子徵掩住满目寒意，含笑温雅依旧：“郡王咄咄逼人，我若再不领悟，岂非愚石？”
旭日冉冉东升，正于此时，阳光穿透浓郁树荫，洒落满榭金晖。萧少卿望了眼天色，劳累一夜至此，清美的面庞上疲色难免，对苻子徵揖手道：“时辰不早了，本王告辞。”
苻子徵慢悠悠一展手臂：“请。”送他出国宾馆，等萧少卿跃身跨上坐骑，忽想起一事，笑问道：“听说郗彦和明嘉郡主婚事将近，郡王与二人情深义重，竟不留下来喝喜酒？”
萧少卿一贯潇洒的神采陡然冷凝，一言未答，驾马飞驰而去。
苻子徵目送那袭墨绫消失在长街尽头，微微一笑，折身回到馆中。蓟临之见他回来忙迎上去，递给他一卷密函：“盯梢郗府的眼线刚刚送回的。”
苻子徵打开密函看了一眼，唇角上扬：“沈少孤昨夜登访郗府……原来如此。”
等到七月初九，北帝的求援国书递上已逾十日，苻子徵仍不闻萧祯传召，心知东朝人心难合、大局已定。遂于当夜书函飞送洛都与陇右。于北帝之密报，不过“事定”二字，于陇右的密信，苻子徵收笔之际踌躇须臾，另添上几句话：
邺都城中北柔然人出没頻繁，融王数日前曾登访郗府，内情不明。郗彦与明嘉郡主婚期定于本月二十八，良辰佳日，天赐姻缘，某应邀留下赴宴，暂不北归。
写罢最后一字，笔端稍滞。想着接信之人看到“婚期”二字该有的心情，苻子徵便觉旷体舒畅。当日自己被逼入两难困局的无奈和南下周转多日的艰辛，重重恶气憋闷胸间早已浑浊难耐，但待此信到了那人手中，此前一切恨怨必能双倍偿还。
这事于预想中端是大快人心，然而他却不知，密函飞抵陇右军营时，商之并不在军中。
早在两个月前，慕容虔率狼跋、伐柯及其麾下亲军前往信都，一面收揽旧部，一面平定幽、翼二州的战乱。初时慕容虔顾忌慕容子野私自南下的安危，难以放手一搏，但自萧少卿密信飞出江夏，送来慕容子野夫妇平安的消息，慕容虔便再无后顾之忧。幽、翼二州由他经营多年，诸多重镇的文武官员皆出自慕容门下，根基之深固，能任他在长袖挥舞间翻云覆雨。及至七月初，除却接壤并州、青州的魏郡、济北、东平三郡未曾平定，幽、翼两州其余城池皆已归降鲜卑。
慕容虔挥师东进不曾动用陇右军营的一兵一卒，因此商之化解北军对凉州围困的危局也更能从容不迫。自六月二十八日鲜卑军攻下街亭、突破北军防线始，陇右兵力便由此分为两拨。一拨以拓拔轩为主将，段云展为前锋，率鲜卑五万骑兵星夜攻克秦川，以渭水之北的雄关峻岭为屏障，与北朝以赵王司马徽为帅的雍、并二州府兵及凉、梁二州的乌桓降兵争战于泾河流域。
而另一拨，则是年初就随拓拔轩对阵姚融的鲜卑精锐，因劳战长久而疲惫不堪，暂留陇右休养生息。商之在此坐镇中军，贺兰柬与石勒为辅，由陇右至狄道，军营绵延百里而设。虽暂歇不战，众将士却仍在砺兵秣马，只待拓拔轩的骑兵越过泾河，大军便火速绕走天水，直攻雍州。
凉州地处西北，以金其行，常年苦寒。即便中原与江左皆已是日照炎烈的酷暑天气，此地处于冰川雪海、戈壁苍原之间，气候仍是寒凉沁人。
且说贺兰柬这一年南北颠簸多次，一身病骨早已支离破碎，此段时日思虑战事费尽心力，又受西凉昼夜温差之累，一时体消气虚、四肢僵硬，眼前常生昏眩之感。七月初八，尉迟空与长孙静在慕容华的主持下于云中完成婚礼，消息传至陇右，盘旋军中多日的南柔然使臣终于放下粮草军械，辞别回国。贺兰柬送出十里地，回营的途中，黄昏广漠间，忽觉幻雾迷目，心跳骤微，身轻如薄纸，自马背飘坠栽地，就此不醒。
等他能挣扎着睁开眼时，却发觉身处雕梁画栋之间。问过侍奉一旁的无忧，方知昏睡长达三日，商之已让人将他送来天梯山下的姚氏庄园，命他从此静心修养，不得再过问军务。
贺兰柬纵是心心念念皆在鲜卑大业之上，然病体至此力难从心，又兼商之有意封锁所有军情，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在庄园中过起钓鱼、读书、闲敲棋子的日子。
七月十五正午时，苻子徵的密信送抵陇右。此日一早，商之接到贺兰柬在庄园再次昏倒的消息，与石勒交待了诸项军务，便领着几名亲卫火速赶往天梯山。石勒把持中军诸事，苻子徵的密信送到手上时，未免耽误军情，启信一阅。看完最后一句，眉头顿时拧成一团。
恰逢离歌兴高采烈地从帐外掀帘进来，望到石勒一脸神思难属、异常纠结的表情，不禁笑道：“族老这是为何事烦心？前线刚传来捷报，我军于原城大胜，拓拔将军已率军渡过泾河了！”说着递上两封信函，一封红翎飞动，自是前线的捷报，另一封却有锡火密封，上书“尚亲启”。
字迹飞纵潇洒，并不眼生，却是萧少卿自东朝荆州送来的密函。
离歌指着信道：“憬公子的信是飞鹰才送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