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宫前发生的故事,明月是看不到了,他既然提前出了上书宫,自然不会傻乎乎的等在宫外,然后一直坐到正午。
其实他心中已经大致可以猜到自己的成绩了,不论恒帝在买什么关子,自己恐怕会成为最大的赢家,这么一想若是第三试能考好,进太学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希望的。
明月独自闲逛着出了鼎山,觉得今天不仅天气不错,运气似乎也还可以。
现在正好快到了饭点,不如去一个自己一直想去的地方。
过青云路最繁华的一段,一直走到远离主街的河边,再沿着河边漫步,不一会儿便到了明月今天想来的地方——云溪阁。
站在阁外,一眼望去整个高耸的阁楼很有历史的沧桑之感,高大的楼体之上,偶尔还可以看见墙缝之间长出的藤蔓,将整座阁楼点缀起来。
实际云溪阁在上京城里的酒馆之中,绝对算不上老字号,是近几十年才在上京城里有了些名声,因此云溪阁的客人一开始多是外地而来,慢慢的因为待客有方,景色别致才在上京城里站稳脚跟。
如今,上京城里的人最爱的就是在阁楼之上,看云流河淌的怡人景色,然后喝上一杯特制的白玉泉,所以即使在遍地老字号的上京城,云溪阁也已算得上名列前茅。
明月踏进阁内,此时临近正午,却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一名侍女赶紧迎了上来,款款一礼之后引着他往楼上去,明月发现这里每一层的格局都不相同,有的雅致、有的则更显富丽堂皇。
侍女每到一层便会停下脚步,耐心的问明月是否就在此处就坐,明月略微沉吟,笑道:“要不就带我去最上层吧,登高望远。”
侍女听后也微笑的回应道:“今天楼上正好人不多,我们云溪阁最出名的便是阴雨天里,坐在楼上可以看见云雾就好像在身边,云溪阁也因此而得名。可惜今天万里无云,错过了这里的美景。”
明月才知道原来云溪阁客人最多的时候,反而是阴雨天气里。
明月数着楼层,直到第八层才跟着侍女停下了爬楼的脚步。
“这一层名为‘对酌’,宾客到此,即使是一个人,与这云天对酌,也让人心情怡畅。”侍女一边为明月解释,一边带着明月坐在靠南边的窗前。
这层楼非常开阔宽广,四面都是敞开的窗户,每桌之间被远远的分开,也不用顾及被人打扰。
明月坐在窗前,一眼往旁边的窗外望去,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脚下正是刚刚路过的小河,秋天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让人慵懒起来。
就在明月发愣的欣赏美景之时,忽然感觉身前的阳光被一晃而过的影子遮住,于是转头一看,见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嘴角带笑的望着自己。
明月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大约三四十岁上下,面有朝气眼中却饱有沧桑,身上穿着没有多余纹饰的青衫,袖口被紧紧的扎住,整个人透露出潇洒世外的气质。
想了一会,明月还是不记得自己认识眼前的男人,疑惑的问道:“我认识您吗?”
“我姓浪,年纪上应该算得上你的长辈,你便叫我一声浪二叔吧...”中年人脸上的笑愈发的浓郁。
明月满脑子的疑问,刚开口想再问清楚。
此时侍女将酒菜端了上来,轻笑道:“阁里的管事听说世子爱酒,特意请您品尝云海阁特制的白玉泉,有何事可以随时唤我。”
说完便小心的退开,目光扫过明月对面坐着的中年男子,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话。
“我是不是以后出门吃饭,都可以不用钱只刷脸了?”
明月小声的自言自语道,他从进门就没有透露过身份,反而好像人人都认识自己,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出名到,所有人都能认出自己来了。
桌对面自称浪二叔的中年男人却一点也不客气,直接端起桌上的酒壶,倒了满满一杯,豪爽的一饮而尽。
饮完这杯白玉泉,他才有空和明月说话,笑道:“天下所有人都认识你,那也没什么稀奇,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认识自己。”
明月一愣,这话说的似乎有些玄机,他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浪二叔,你认得我?”
浪二叔眯着眼轻笑道:“当然,这上京城里这么多地方,你怎么偏偏就来云溪阁呢?”
明月心中一惊,不知眼前的大叔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知道自己来云溪阁的目的。
“那浪二叔既然知道我为什么来云溪阁?”
“当然是喝酒!”浪二叔又将桌上的酒杯倒满,一口喝完。
明月看着他几句话就喝完两大杯酒,一时有些无奈,赶紧自己也倒上一杯白玉泉,这句话浪二叔倒是说得没错,今天若是酒都没喝到,岂不是亏大了!
白玉泉作为上京城最有名气的酒,多年以来被称为燕国的酒中明珠,酿造方法独特,原料稀有。
而依据酿造的时机以及泉水的不同,上京城里的白玉泉也是有分类的,云溪阁能引得城中达官贵客捧场,这里的酒自然也是极品。
杯中白玉泉色清透明,香气浓郁,闻着这酒香,未饮先有三分醉。
一口入喉甘冽爽净,余味悠长,让他不得不感叹,果然盛名之下不会叫人失望。
浪二叔看到对面的明月喝的开心,忍不住笑了起来,眼中尽是戏谑惊奇道:“明家的人都是滴酒不沾,倒是你是一个异类,不过也难怪,你这喝酒的劲倒是像极了你母亲。”
明月蓦然抬起头来,直视浪二叔,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欲言又止。
浪二叔见他好奇的样子,也不解释,反而说道:“你今天没带那柄刀来,自然就是来喝酒的,又何必多问,在这云溪阁的楼上,欣赏一下美景也很好!”
浪二叔带给明月的惊讶一波接一波,明月想起了在燕门关内,小叔明丘给自己一把小刀,让自己去云溪阁寻求帮助的事。
那柄刀上,刻着一个水字,难不成这柄刀就是浪二叔的?
“哎呀,我今天忘记带了,平时我出门都会随身带着的。美景每天都有,二叔可不一定每天都在。”明月立刻回道。
到云溪阁来时明月今天临时起意,当然不会带着那柄小刀,但凡事都可以变通,要找的人都在桌前,哪里还在乎这么多规矩。
浪二叔一听顿时开怀大笑,手指着对面的明月道:“要是换作你父亲,他一定循规蹈矩的不谈这件事,若是你母亲,会强硬的说规矩算个屁,没想到他们俩的儿子反而学会了变通。”
明月苦笑道:“二叔这样说,就是答应帮我了?”
浪二叔打趣道:“我听说你参加了七院试,而且第一试得了个倒数?”
明月顿时脸上没了笑容,尴尬的挠了挠头道:“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你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你虽然没有满十七岁,但是你应该已经能够感应到自己的心门了吧,而且绝不是最近的事。”
浪二叔果断的打断了明月的话,玩味的盯着他,一双眼睛好像要看穿明月。
明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颓然道:“对!”
身门要等到五岁,身体机能大致能承受压力之时,才能进行修炼;而心门也是一样,通常要心智健全之后,才能窥的到心门。
只是这个世界中终会有一些异类,明月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曾在幽闭宁静的内心之中看到那一道门,似近实远,厚重严密。可惜的是十几年间他还是没能打开这道大门,看不到门后的风景。
这件事情明月从未对别人说过,但在眼前这个人的面前,只是一眼就被看了个通透,丝毫没有秘密可言。
浪二叔似乎看穿了明月此时所想,缓缓的道:“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渐渐学会利用天地之间的元气和一些莫名的力量,千万年之间在修行一道上遇见了各种困难。最大的困难不是见不到那道门,或者太早、太晚看见那道门,而是明明已经清楚的看到了那道门,却永远被隔在那道门外,只能成为芸芸众生中的砂石。”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窗外的天空,此时的天空多了些云朵,一片一片的连接在这湛蓝的天空之上。
浪二叔指着这美丽的云海道:“若是不能打开那道门,就永远也不能像那些云朵一样,看到如此广阔的世界。”
明月皱了皱眉:“砂石坚硬,日积月累也可以起高楼,建直入云天的高山。我想打开那道门,不是为了在云端俯视众生,而是为了仰望星空。”
浪二叔不置可否的一笑,接着道:“你与这片天地尚不能同心,又怎么让自己的心通天地呢?”
明月愣了一会,眉头皱的愈发的紧,开口道:“我不懂...”
浪二叔长叹一口气,又端起酒杯,这次却是慢慢的喝了一口道:“我能帮你开心门..”
明月双眼一亮,浪二叔却继续道:“但却不是今天,要等你想清楚一件事了以后,你再来找我。”
“什么事?”
“你真正的愿意敞开心门来面对这个世界吗?”浪二叔第一次脸上出现了严肃的表情。
“在你踏进云溪阁之前,上书宫钟声九响,你写的天下为公的文章正贴在上书宫前,文章写得虽好,但你自己心里又信了几分呢?即使你真的相信,你会为了自己不在乎的世界去做这些事吗?如果你不会,更不愿与这方天地有所羁绊,那就永远也打不开那道心门。”
浪二叔的话让明月心头一震,他虽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但始终像是局外人一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可以随着燕太子去梁国为质子而不感到羞辱、可以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而活、可以在看到诸多不平事的时候选择沉默、可以在一切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袖手旁观,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从没有真正的置身于这个真实的世界。
“心门就是我连通这个世界的通道?”明月若有所思道。
“没错,你打开了这道门,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同时这个世界也看到了你。”
浪二叔点了点头,有些讶异于他的态度,在明月这个年纪,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否定,大多数人会据理力争或陷于情绪之中,很少人可以抽离出来考虑这个问题本身。
明月对浪二叔的讶异毫不在意,反而觉得他话中的“看”字很有意思,于是问道:“天地难道有眼睛不成,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浪二叔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看了看明月,一会儿目光又移向窗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千万年来,无数的先辈探索这片天地,追求身为人的极限,追求天地的极限,也没能一窥全貌。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登临绝巅,有了改天换地之能,才能回答的上这个问题吧!
“明丘让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人,这世上能强行帮你打开那道门的人,也只有我了!”
明月知道眼前这个人敢说这句话,一定是超脱了凡间的大修行者。
当年在凉都,他曾经问澹台,有没有人能够帮别人打开修行之门,澹台沉默了许久,只说了他自己没有办法做到。
在梁国的南方,有一个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地,名为俱舍山,圣地历代始终致力于参透世间的规律,以度化世人。
据说俱舍山上便有强开修行之门的道法,只是一旦使用了这样的道法,便有了残缺,修行之路只会越走越难,终身也难以超脱凡人之境。
到如今俱舍山早已不复存在,这样的道法更是失传已久,开启身门、心门便成了天命之事,少有人能够更改。
“二叔你帮我开心门,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明月想到俱舍山的道法,不得不问出这个问题。
“我只需要用这天下最锐利之物,破开你的心门,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只是若你承受不住这痛苦的瞬间而死,那我就没办法救你了!”浪二叔眯起了眼睛,笑着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明月心中一紧,问道:“天下最锐利的东西,那是什么?”
浪二叔的笑容愈发灿烂:“剑,我的剑!”
明月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知道也许眼前的人是自己修行路上最后的希望了,于是想要多套些话。
只是浪二叔喝了几杯酒,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不愿再谈论这件事情,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
“因为与我小叔的关系?或者因为我的母亲?”
“都不是...”
浪二叔此时斜斜的靠在椅子上,似乎觉得整个人有些支撑不住,于是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虽然有些不雅,但这样的姿态反倒于他这个人更和谐,想来平日里应该也是这样随意洒脱。
“我二十二岁才开始修行,在这之前我只不过是山下的农夫,每天伴着家中的两头黄牛,日夜耕作。忽有一日山上的修行之人争斗,将整个村子毁在了剑下,我却被山上的人看中,带我入门,教我修行之道。那时的我只想逃避这一切的现实,不愿与这伪善丑恶的世界相通,所以和你一样,始终入不了修行之门。”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踏入了修行之门的呢?”
“后来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她始终高高在上、那么的骄傲、那么的勇敢无畏、那么的特别,和我完全不一样。于是我有了欲望,我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于是我一夜之间便打开了那道门,活成了我从未想象过的样子。”
“当然,你没有我这样的天赋,当你想明白了这一切,还需要我用剑帮你破开心门。”浪二叔说到这里,还不忘打击一下明月的天赋。
“那最后你和喜欢的女子,有没有在一起?”
“没有...”
浪二叔长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喃喃道:“其实我不奢求这些,我只想问她一句话,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她曾经爱上过我?可惜的是,现在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明月忽然听出了他声音里有些失落的声音,没有想到浪二叔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经历之事和心中坎坷的情爱让人感到不忍,因情入道却始终求而不得,这或许就是他心中的痛苦吧!
看着窗外云卷云舒,温热的酒入喉留香,此时把酒对饮的两人,从酒谈到人,又说起山川异域的事情来,直到两大壶酒饮完,才结束了这漫长的酒局。
明月此时心中反倒没那么多顾虑,自己一直以来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但绝不是像浪二叔所说的,不愿与自己脚踩的这片土地同心。
恰恰是这人间的烟火气、高楼之上的酒香人语,让自己感受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