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校园里那些被青藤缠绕的老斋舍旁边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这些建于民国时期的老房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都被脚手架包围了。一些工匠正在忙上忙下地粉刷和整修这些房子。还有一些已经粉刷完工，撤下了脚手架。我感到不解，好端端的老房子，为什么要粉刷成白胖胖的新怪物？我问那些工匠，答曰：“为了迎接达标检查啊，你们学校所有的房子都要粉刷一遍，我们忙着呢。”
我忽然想起来，这是为了迎接上级管理部门要对本科院校进行的一次达标大检查。眼下，学校里的相关部门，无论是教学单位，还是后勤部门，都在为达标而忙碌。讲课的老师们要尤其注意提防那些忽然坐在学生最后一排的某个老头儿或是老太太，这些人，都是上级管理部门派来抽查听讲老师的课的。最后，他们会毫不留情地给你的教学水平和印象提出一份让你发疯的报告来。有的老师已经尝到滋味了：“他妈的，跟间谍似的，这叫什么事儿啊！”那些平时有些懈怠的老师，这下子慌了，授课就认真了许多。对那些混日子的老师，敲打敲打也对，但是，粉刷民国时期的老斋舍——如今主要是高年级学生宿舍——实在是荒唐了。别的不说，光是那些爬满了整个房屋墙壁的爬墙虎，在这次整修时全部给砍掉了，一点不留地清除掉，就让我心疼不已。这些爬墙虎使得老斋舍冬暖夏凉。到了秋天，爬墙虎的叶子全部变成了红色，“霜重色愈浓”，煞是好看。可是被这帮人以教学达标大检查的名义尽数砍掉，把老房子变成粉刷一新的新房子，实在令人难过和伤心。
我向教学主楼走去。我这个学期开的课是“从《金瓶梅》到《红楼梦》——明清世情小说研究”。这是一门专门给研究生上的课，可是本科生来听的也不少。大家都对眼下的《红楼梦》热很感兴趣，而且，因为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的推广，传统的文学、哲学和史学名著得到了更大的普及，这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复兴和温和的民族主义崛起的标志。虽然造就了几个学界颇不以为然的电视明星教授，但终究让普通人对经典有了兴趣，也是功莫大焉。我胡乱地想着，走入高大巍峨的主教学楼。学生流汹涌，大家急急忙忙往各个教室里钻。我上了楼梯，准备进401教室，去面对我的学生了。但是在上楼梯的时候，我脑子里转的却是要约见那个给赵亮夫妇代孕的女孩的事情。在401教室门口，我看看距离打铃还有几分钟，就忽然觉得应该立即打一个电话给她。于是，我站在了楼道边僻静处拨响了电话。
“喂，哪位？”从她接电话的声音听上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细嫩、甜美，一定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我想象她那纤弱的身材和迷茫的眼神——对前途的迷茫，对大都市的恐惧，对生活的探望，都在她那双我几乎可以透过电话看见的眼睛里藏着。
“我是那对儿请你帮助他们孕育孩子的夫妇的朋友，我是一位大学老师，我受男主人的委托，想找你谈谈，顺便给你带一些东西。”
“您好，老师，谢谢您。可是，中介公司不允许我见到客户，我应该——”声音是怯懦的，也是游移的，显然她感到无奈和无助，不过似乎因为我是大学老师，她对我立即建立了信任感，又不好拒绝我，又不很想和我见面，这种情绪在电话的声音里流动了过来，被我捕捉到了。我想，她这个时候一定非常需要安慰和鼓励，需要一点儿来自年长者的支持。我想这个事情，她甚至都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一定是这样的。
“我想和你聊聊。请你帮助他们生孩子的夫妇，他们也是大学教授和律师，人都很好。不过，男主人希望我和你见面，了解一些你的情况，再带给你一些东西，营养品、书籍什么的，都是你现在需要的。”
她仍旧迟疑了几十秒，然后说：“那好吧！什么时候见呢？”
“今天晚上怎么样？我可以请你吃饭，把他们要我带给你的东西交给你。”
她的声音不再继续游移了，因为拒绝我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好，就今天晚上吧，老师。那，地点呢？”
我问清楚了她住在哪里之后，就在大脑里迅速地搜索那个区域的餐馆。我想起来了，有一家胡同比萨饼店很不错，立即做出了决定去那里，并且告诉她在那家餐馆见面。我告诉她详细地点，她答应了，而且记下了餐馆的位置，我们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关闭，走进了教室，闹哄哄的教室立刻安静了下来。我的眼前出现了我的学生们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如同向日葵一样鲜亮的面孔，有几十张。他们年轻、活泼，他们有求知欲，但是如今被传媒上的各种垃圾信息所覆盖。他们青春骚动，性意识强烈萌发，敢于做我们当年不敢做的事情。他们热气腾腾、欣欣向荣，需要更多的知识填充大脑，需要我们来引导，需要我们教给他们社会上的各种生存技巧。但是，他们一走上社会就发现如今的工作怎么那么难找。传道、授业、解惑，这过去大学教师们引为法则的职责，现下多少有点变了味道。如今的大学扩招和大学收费，使老师和学生之间忽然变成了买卖关系。授业和解惑当然基本可以做到，给学生们讲述专业知识，给他们教授生存的基本技能，这一点还是可以做的，但是传道之道早就不存了。大雅久不作矣！何况道，道还存焉？我不知道“道”是什么，我的学生们就更不知道了。
我站在了讲台上，我使用现在一般教师都要使用的影像投影系统来讲课。教室的窗帘要放下来，银幕要拉下来。电子投影机连接了我的笔记本电脑。我的讲义大纲迅速地呈现在了屏幕上。我调整好了语调，清了清嗓子。我这门课，要分析的是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魅力，尤其是那些写人生的现实主义小说。现在，我来讲中国古典现实主义小说的两部杰作——《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的关系。你们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尤其是研究生，不管你是搞哪个阶段的文学研究，都是你们最应该读的，而且必须要读的书。前者称得上是一部杰出的小说，后者则算是中国古典小说中间的唯一一部伟大的小说，甚至，它还有一点残缺美——曹雪芹并没有最后定稿完成全书。于是，给后世的红学家们猜谜提供了无穷的空间，也给他们提供了不少饭碗。所以，如今这些红学家才山头林立，才互相攻讦，彼此大打出手，搞得红学更加乌烟瘴气。这两部小说最伟大的地方，我看，就是两个作者都没有拿到稿费，兰陵笑笑生和曹雪芹都没有享受到著作权人应该享有的权利，而且，他们甚至希望别人最好不知道是谁写的，所以，他们写它们的时候，就很彻底。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中国古代很多小说创作的根由，大概有这么几种：要么是泄愤，要么就是劝惩，当然，有的人写小说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才华。因为古代小说，尤其是白话小说，是当时的文人学士所不齿的下九流，是一种很糟糕的东西，是被轻蔑的东西。人们只有阅读儒家经典，学习写八股文，并且通过科举考试，才可以得到功名、品阶、官位，才可以获得现实利益。但是写小说，在明代和清代，都是一件很卑微的事情，要悄悄进行的事情。在当时，假如你告诉别人，你在写小说，那么别人看你的眼神就一定充满了鄙夷或者不屑，甚至奇怪，你怎么这么不务正业。这就是我们很多中国古代小说家面临的糟糕现实处境和心理状态。
《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本小说，现在基本可以证实，都是个人的创作，而前者的情况要复杂得多，争论也很大。有人认为，早期版本中有大量词话，这词话是要说唱的，既然要说唱，那么可能就来自说书人的群体创作了。但是，我认为《金瓶梅》绝对是经过了一个水平很高的文人创作的。这部小说的前后语调、情节和风格的统一与贯穿，是集体创作所无法达到的。这两部小说都和《水浒传》有着复杂的关系，《金瓶梅》从情节上看，它就是从《水浒传》里面化出来的一条线索延伸出来，它的主要情节就是武松杀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情节的延伸和展开。而《红楼梦》和《水浒传》也有关系，我估计，大家过去都没有怎么听说过。我告诉你，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就是因为看《水浒传》写了一百〇八个好汉，所以，他就想的是也要为一百〇八个女孩子立传，给她们立一个由一百〇八个人所组成的情榜。当然，这个情榜里面，贾宝玉是领头的，只有他一个男人，因为，他是吃胭脂的班头，他是爱妇女的领袖。甚至你可以把他当作两性人也未尝不可。
接着说曹雪芹。他在写《红楼梦》的时候，“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成就了中国古典文学中最伟大的一部作品。《红楼梦》也是一部描写贵族生活的小说。其实，伟大的文艺，我看大部分都是贵族创造出来的，托尔斯泰就是贵族。古代很多中国诗人都是宰相和大臣，他们具有很好的文化修养，才可以写出来才高八斗的东西。我想，如今中产阶级在全世界都出现了，成为社会阶层中主要的构成部分，因为大学教育的普及和大众化，中产阶级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那么，好的文学也可以由中产阶级创造出来。从历史上看，农民创造的只能是通俗文艺和民间文艺。这些东西无论形式和内容，都很不精致，是毛坯，是原始意义上的原型文本的雏形。我看《金瓶梅》就是一部中国明代的中产阶级小说。按照一两银子价值如今的两百元人民币来计算，西门庆大概是一个千万富翁，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金瓶梅》写的就是一个流氓地痞西门庆如何巧取豪夺，通过巴结权贵，通过买空卖空，通过婚姻纽带，来给自己创造物质财富，并且满足自己性欲望的一部超级照相写实主义的杰作。为什么这么说？作者写这部小说，出发点显然是泄愤加劝惩，而作者因此也处在了泄愤和劝惩的矛盾之间而不能自拔。你看，一方面，作者最后设定西门庆是纵欲而亡，这里面当然有劝惩的意思；另外一个方面，作者又无以复加地用真实无比的笔触来写西门庆的性生活，通过他的性追逐、性狂欢、性虐待的细节，来真实呈现一个地痞流氓在变成富贵人家的过程中，征逐欲望、满足欲望的历程。这里面，非常矛盾和复杂地表现了作者的矛盾和复杂的心理：他到底是在赞颂、欣赏还是在批判西门庆？他到底是赞美西门庆的生活，还是把他的悲剧撕开给我们看？或者，两者都有？所以，《金瓶梅》就是一部矛盾的书，是一部内部分裂的书。因为它的矛盾和分裂，造成了它艺术水准最终的分裂。
曹雪芹显然是看到了《金瓶梅》的长处和短处，之后他才可以扬长避短，在《金瓶梅》已经开拓出来的现实主义和家族小说的道路上继续前进，才写出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著。《红楼梦》从情节上看，是一部追忆清代上层贵族家庭生活的小说。曹雪芹的祖父、父亲和叔父，前后担任清朝的江南织造这个重要的官职达五十八年，这个官职是清代的康熙皇帝专门派到富庶的江南地区，去抽取丝绸和其他财富的内务府派出官员，也是皇帝的密探。根据考证，曹雪芹的祖母，就是康熙皇帝的乳母之一，所以，曹家和清代的三代皇帝都有着天然的关系。他的祖父不仅是康熙皇帝的亲信和下属官僚，还是一位诗人、美食家和出版家。他印刷出版书籍，制作各种美食，他们家有不少家庭作坊，制作的那些好吃的东西，《红楼梦》里都写到了。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富裕的大贵族家庭，因为坐吃山空，因为接驾康熙皇帝四次巡游江南，就逐渐地在内部被抽空了。后来，康熙死了，皇帝更替了，到了康熙的儿子雍正继位之后，曹家就不再受到宠幸，立即受到打击，家被抄了。等到了乾隆皇帝即位，曹家稍微好转了一点，但是因为家族势力已经被雍正打击得非常凋敝，完全衰落，一蹶不振，乃至逐渐地消亡。
曹雪芹一定是在少年时代经历了他们家族最后的辉煌时光，也体验到了钟鸣鼎食之家的优越和被抄家之后的凄凉。他悲愤了，伤感了，怀念那种生活了，对人生的幻灭感体会很深了，他才写出来《红楼梦》。要是他一点儿体验都没有，那他是绝对写不出来这样一部现实主义、写实主义的伟大的著作的。有些红学家就认为，曹家被抄家的时候曹雪芹很小，只有两三岁，他是依靠文学想象和亲人们后来的讲述，虚构出那些非常具体的家庭生活细节的。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曹雪芹必然有所体验，他必然经历了曹家最后的辉煌，这是一个文学创作的常识。所以红学家中间，大部分都是冬烘先生，不足道也。也有有价值的，主要是考证功夫比较好的著作。你们要读的最为重要的文章，就是胡适先生写的那篇《红楼梦考证》，这个文章将对《红楼梦》的研究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后来所有红学家的研究，都是在他的羽翼下进行，甚至是在他的阴影之下爬行。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用乾嘉学派的考证方法，将《红楼梦》的写作和曹雪芹的家世联系起来，得出了一个最为重要的结论，那就是《红楼梦》是一部不是自传的自传，不是写自己的家族的生活却其实就是写自己家族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无论从小说的创作发生学，还是小说的接受美学角度看，我觉得胡适都是非常正确的，是划时代的。其实，任何文学，尤其是小说，都是广义的自传，是作者将自己的经历、经验、思想和感情，将自己对自身所处的时代生活进行艺术的加工之后的产物。所以，胡适达到的研究高度，后来研究《红楼梦》的人，从来都没有超过。
看着讲台下面那些面孔，我的思绪纷乱，我一边讲课，大脑一边在走神。我知道，现在的他们，早就和十多年前进大学的时候的我们不一样了。我们进入学校的时候，几乎是最后一届不收学费的大学生，现在他们每年要交几千元甚至是上万元的学费。因此，他们面临的诱惑和压力也更多，加上网络的出现和迅速发展，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也更多元了。我们这些老师和他们这些学生形成一种知识和技能的买卖关系之后，我们的关系简单了，但是我们的关系也冷淡了许多。我当然希望我们之间能够继续有那种传道、授业、解惑的关系，有那种促膝谈心的机会，但是，这样的机会很少了，除非你去做他们的班主任和辅导员，才接触多一些。我曾经看见一位老师在进教室之前，匆匆忙忙地从班主任的手里接过讲课费，当着学生的面点钱，然后才开始讲课。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一幕实在不好看，非常难看，我看到很多学生的目光也流露出了鄙夷。但是，这个景象却体现了现在的大学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真实关系就是——金钱，这个衡量世界、衡量社会各个关系的一个标准物，它是对学校这个承载人文精神的教育体系的巨大腐蚀。我是不喜欢看见我们的某些老师在走进教室的时候，都来点钱拿酬金，教完课就走人的。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将老师的道德标准降低了，也将学生对老师的敬畏降低了。学生将不会尊重老师，而老师也很难认真地对待学生。所以，那个老师点钱的那一幕，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对高校教育改革的基本印象。
我眼前的学生，他们的面孔是那样年轻。可是，我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心灵早就苍老了。我的学生们，他们被很多东西诱惑着，被赚钱的压力欺压着。前天，我的一位漂亮的女研究生叶丽仪就告诉我，她最近找到了一个好营生，那就是，去给结婚的年轻的夫妇当伴娘。每次去当伴娘的报酬，在五百元到一千元之间。这个学期她就当了八次伴娘，一年的学费就这么出来了。我笑着告诉她：“一个女孩子假如当过三次伴娘，那她就永远都嫁不出去了。”她哈哈笑着说，“怎么会呢？老师，你怎么这么迷信？我今年春节，还被一个准备租我做假冒女朋友，回他们家去过年给父母看的同学抢先预订了呢。酬金嘛，两千块啊。”我对她说：“不是我迷信，而是现在大家都没有敬畏感和做事情的尺度了，做事情没有边界和规则了。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可责备你的，我甚至还欣赏你，对不对，叶丽仪？你是很能够适应现在的环境的，甚至，我都应该向你学习。”她笑了笑走开了。
如今，人们的生活形态变化很大，每天，仅仅从报纸和网络上，我就可以看到很多什么修补处女膜、什么白领换女朋友游戏的新闻。昨天，在北京的一家很大的公园里——我记得那个公园里有很多特别苍劲和古老的千年柏树——举行了一个万名白领相亲大派对。大龄青年们的照片和履历，都被挂在了绳子上，是焦虑的父母亲前来代替自己的孩子，来给儿女找合适的对象。整个公园成了一个奇怪的交易市场，一切都被明码标价了——可不是吗？每个人的条件，相貌学历、籍贯职业、收入前途，都写出来了，写得清清楚楚，都被量化了。我偶然进去，看见了这一幕，我笑了：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市场啊！当然，这样的市场，并没有越过我们的道德边界和伦理边界，是新时期激烈竞争的社会里出现的奇特景观。因为年轻人忙于事业，没有时间去找结婚对象。
我还有一个女研究生，东北女孩汪晓岚。她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非常好，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人长得大气，眼睛很大、很漂亮，只是她的漂亮属于有特点的那种漂亮，就是她的脸庞轮廓非常清晰，像被刀削过一样，是一个做模特的好材料。我就说她，你读我的研究生简直是亏了，你就应该去当模特啊。果然，后来她在十所大学联合举行的学生模特大赛中，获得了冠军，从此真的走上了模特的道路。一开始，她给在北京举办的汽车展当模特。我去看过那个国际车展，就在北京国际展览中心，每天，都有二十多万人拥挤在那些全球汽车制造商人最新开发推广的车型面前。在每一辆漂亮的汽车前面，都站着一个汽车模特，穿着性感的太空服，摆出各种pose，让人们拍照合影。其中，有一个汽车模特，就是汪晓岚。我看见她穿着银色的太空超短裙，在不断闪动的相机闪光灯面前，摆出大方、性感、靓丽的姿势，把她那两条大腿伸得老长老长，即使一些心怀不轨的家伙从下往上拍摄她的裙子里面，她也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恼怒，一点都不怯场，一点都没有不适应。当然，她按照天数算的报酬也很不错。
这是属于善于开发自己优势的学生的生存之道，至于我的其他那些研究生，尤其是我的那些男学生和没有美色的女学生，一般就是去当家教，或者，给一些文化出版公司编撰书籍，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生存的道道儿。在这个大都市里面，他们都找到了生存的方法，去体验社会的冷暖，去寻找获取金钱、报酬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使自己的心灵迅速苍老。
汪晓岚很喜欢我，她总是毫不掩饰对我的好感。每次给研究生上圆桌讨论课，她都用她那巨大的、几乎是水汪汪的、有些攫取欲望的眼睛看着我，带着暗示、挑逗和诱惑，带着一种微笑和崇拜的激动看着我，一边不停地轮番把她那两条诱人的长腿来回摆动，试图让我心猿意马，让我无法自拔。但是，还好，我的脑子里有一条红线，我自己绝对不能撞这个红线。那就是，我绝对不能也不会和自己的女学生发生什么关系。
我是不会上汪晓岚的套套的。有一天，她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当时，我的办公室里面除了我们俩没有别的人，她突然扑了过来，扑到我的怀里就亲吻了我。办公室里面有一个围屏，她牛高马大，环抱着我，我们刚好在那个围屏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沙发，是我平时用来午休的，如果当时我们一起倒在上面，那就麻烦了。那个场面真是电光石火一般，让我措手不及，我也没有想到她这么生猛。也许，她早就预谋好了？早就知道今天办公室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推开了她：“你这是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我就是喜欢你，段老师，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就是这样。”她倔强地昂着头对我说。我竟然一时语塞，她的理由是那么充分，她的眼神是那么执着真挚，她的胸膛是那么高耸，她的身体是那么饱满生动，她的感情是那么炽热和浓烈，她的气味，我的老天，是那么诱人！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并不爱她。我甚至不喜欢她，因为她太主动。所以，我不能和她发生什么关系。
“可是，我并没有喜欢上你啊，晓岚。”
“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我就是喜欢你。”
“你这就强人所难了。”
“我知道你喜欢谁，你喜欢杨琳老师。可是我专门到她那里求证了，她告诉我，她不会喜欢你的。她不想结婚，也不愿意交男朋友了。我问过她了。”
我有些着急和生气了，我有些疯狂了，被这个汪晓岚搞得：“你、你，你、你问她这个干什么？谁说我喜欢她了？”
“我们都知道，谁都知道。大家都知道你喜欢杨琳老师。”她还理直气壮了。
我拉起她，把她赶出门：“你现在就走。”我把门关起来。她踹了两脚门，说：“你跑不了的。”说完，说着笑着跑了。
这个事情让我很长时间都很郁闷，都没有想明白。她属于我的研究生中年龄比较大的，本科毕业之后还工作了几年，只比我小那么七八岁，所以对我这个老师一点敬畏感都没有，反而把我当作囊中物了。这是什么世道啊？反正，后来我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尽量地躲开汪晓岚的追求，我要让她的热情冷却下来。我知道，女人的热情和她们对待时尚的热情一样，是很容易冷却下来的。果然，她个子虽然高，但是终究有些孩子气，后来索性赌气不搭理我了，我也就安生了。
我还记得，我的一位博士师兄，在另外一所大学当教授。有一天，他陪同生意做得很大的朋友，在北京最为豪华奢侈的“地上天堂”娱乐城玩。这个“地上天堂”据说有什么背景，里面的吃喝玩乐项目一应俱全，什么服务都有，而且，里面的女孩子是全北京最漂亮的，也是素质最高的。我的师兄告诉我，就在挑选陪伴小姐的时候，他在眼前站着的一大排高挑的靓女队列里，竟然发现了他自己的一个女学生，于是，他就叫了她。而她也很大方，不俗气，没有捂脸逃走，而是大方地坐到了他的身边。那天，我的这个师兄说，他度过了一个很奇妙的晚上。因为在娱乐城里，在这热闹虚浮的欢场里，他竟然和自己的女学生，成了一种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一开始，他还以为她会感到尴尬，可是不，那个女学生竟然还很高兴，很大方，很爽快地搂住了他。原来，她一直以为老师是不苟言笑的，是无比严肃的，是高高在上的——他往常在学校里面对学生的时候，总是板着脸，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可是她现在知道了，他也喜欢玩儿，喜欢唱歌，喜欢叫小姐陪伴。她说，自己从此另眼看待他了。
我问我的师兄，那天，你的感觉到底怎么样？他说，那种感觉怎么说都是有些怪怪的。因为，这个女生平时也是一直装成淑女和不能随便被侵犯的样子，被男生起了一个外号叫“石女”，因为他们都在她那里碰了钉子。可是，在这个据说是全北京娱乐城里女孩子最多、素质最高也最漂亮的“地上天堂”碰见了她，他真是觉得惊讶、惶惑、紧张。但是随后，当她坐到了他的身边时，两个人都放松了，都放下了架子，一个解除了平时严肃的面孔，另外一个则放下了白天里淑女的伪装。再说，到了晚上，她就穿着非常性感暴露的衣服，把她美丽浑圆的乳房包裹得像要跳出来一样。大腿那么修长。她和其他的小姐一样，不再是他的学生，他们成了顾客和服务小姐。
于是，他们一起玩色子，一起赌大小，比输赢，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我的师兄比我大一些，所以，他喜欢唱的，都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流行的那些歌曲，而八〇后的她竟然也会唱，他就感到格外惊喜了。她在和他一起喝酒唱歌的时候，还不停地用手摩挲他的手和腿，这带给了他很奇妙的感觉。他还和她一起跳舞，跳贴面舞，两个人抱得很紧，紧得他完全可以感觉到他胸前压着的她的乳房的全部形状，全部弹性，全部的辐射出来的性感信号。就这样一直到了凌晨2点，其他朋友有带自己叫的小姐去过夜的。商人朋友说，你带她走，我付账。但是，这个时候，我的师兄清醒了，他的学生也拘谨了，说自己只陪伴不陪睡的。后来，商人朋友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师兄才悄悄地告诉商人朋友，那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学生。商人朋友哈哈一笑，见怪不怪地拍了拍我师兄的肩膀，回到包房之后，一下给了她五千块钱的小费。这个价钱足可以带两个女孩子一起过夜的，就是因为她是他的学生，所以，这天晚上，她得到了更多的报酬而不需要付出肉体。我师兄当然也没有带她去宾馆，而是送她回学生公寓去了。
那么后来呢？后来你们是如何打交道的？我很好奇地问我的师兄。后来？他眨巴着眼睛，后来，我依旧面孔很严肃，而她依旧姿态很淑女啊。我们就像从来没有过那个晚上的见面一样，我们心照不宣地各自生活在各自的状态里啊。再后来，她毕业了，嫁给了一个建筑设计师，然后，相夫教子，日子过得不错啊。其实，当时她是课外去当娱乐城的小姐，赚取生活费，这也是一种谋生的方式。虽然挑战了道德的边界，但是，我看她没有越界，因为她没有卖身，不跟客人过夜。
我讲完了我的课，我的游走的思绪也停下来了。看着眼前的学生们，我在想象他们再过些年，就如同飞鸟入林一样进入了社会，到时候他们会怎么样？他们的命运一定是千奇百怪，多姿多彩。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因为，人就是如此，先天的、后天的条件都不一样，决定一个人在社会上获得位置的因素很多，是谁都难以预测的。
我正要走出门，我的研究生沈临帖追上了我。“段老师，我把论文的初稿写完了，想请您指教指教。”说完，他就递给我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里面就是我的论文，题目叫作《〈金瓶梅〉饮食谱系》，您看看吧。”
我把论文接了过来，“好，很好，你完成的时间比他们都要早。我看了之后，再和你交流。”他笑了一下，走开了，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众生喧哗的楼道里。
沈临帖是一个多少有些内向的孩子，他有点拘谨，但是这个学生的特点就是认真，他要是喜欢做一件事情，就一定会将这件事情做彻底，比如书法，他从小就练，现在的毛笔字写得果然很好。我很喜欢他这一点。如今认真的人不多了。
我拿着他给我的牛皮纸信封，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和面孔熟悉的学生互相打招呼。我觉得，如今在大学里，论文写作早就成了一场灾难。论文的生产与评估，论文的发表与出版，论文的鉴定和评价，论文的抄袭与模仿，论文的复制和怪谈，论文的湮没和层出不穷，都是大学里特别醒目和滑稽的事情。就是因为无论是学生毕业，还是老师晋升职称，都需要论文作为一个标准，所以，关于论文的学术腐败现象就增多了。说实话，我看到的大量的论文，都是毫无价值的模仿、借鉴甚至是互相抄来抄去的东西。现在，你可以在网上寻找代写论文的人，那里明码标价，而且价钱便宜。再进一步，网上还有专门生产论文的电脑程序，只要你输入几个关键词，那么，一篇论文就诞生了。发明了这样的电脑程序之后，论文的生产就容易了。
这真的是一个笑柄啊，我想。有人在网上出售写论文的软件，很多人还都去购买。我还看到有人发明了一个诗歌写作的软件，只要你随便起一个题目，软件就会立即根据词汇的表格，写出一首诗歌来。这也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因为诗歌是非常个人化的创作，尤其需要诗人对语言的天才和敏感。可是机器写诗，机器本身就是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电脑程序是一个无头苍蝇一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竟然可以写出诗歌来，那就是大笑柄了。有人还发明了专门炒菜的机器人，这机器炒出来的菜，能好吃吗？
在过去，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们曾经尝试过下意识写作，就是什么东西涌到了你的意识里，你就可以乱写一通；尝试过黑灯写作——就是把蜡烛吹灭，大家各自写各自的，写出来什么算什么。他们还尝试了集体写作，就是每个人写一个词，然后把词汇连接起来，就是一首诗。这样的写作，只是具有实验的性质，最后，说到底没有诞生过什么传世之作。可是，如今的论文生产和抄袭，我觉得，都像是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者们，他们都是荒诞的超现实主义者在中国的传人。但是，我们写的不是诗歌，而是大部分同义复制的论文。不仅学生照搬、模仿乃至引用不当，一直到干脆抄袭，而且大学教授们抄袭的事情也很多。经常有教授抄袭别人著作的事被揭发出来，成为报纸上、学校内轰动一时的丑事。所以，这个论文写作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