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写了篇《张看》。后来有人写了篇《看张》,看张爱玲。我在这里看“张”,看的却是张恨水——关于张恨水,张爱玲也看过,她说:“我喜欢看张恨水的书,因为不高不低。”她自己说她的写作受张恨水的影响就不少。恨水先生是我前辈老乡。书读同乡,又枉自担着张恨水研究会的一份工作,到了这个份上,总觉得我该说点什么。
我的老家距离张恨水先生老家也就二三里路。小时候灌进耳朵里有关他的故事,总不外乎是“大书箱”“书呆子”之类的,因而脑海里幻想出先生的形象,总是蓄着长胡子、身着青布衣衫的老学究模样。及至后来看到民国年间一张报纸上他的西装革履的照片,竟是十分地诧异。岁月流逝,我不觉恍惚中年,自己的额头也添了些许的皱纹。但不知怎的,先生那身着长长青布衫、踽踽独行的身影却固执地盘踞在我的脑海,并越发地凸现出来。细想,评论家们说,他是中国二十世纪漫长的文学清寂道上一位承前启后的作家并不过分。说他承前,他的确不像鲁迅、朱自清、郁达夫等作家那样,一开始写作就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新文学的创作道路。在新文化运动中,他对传统章回体小说形式仍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说他启后,是因为他的文学改良,他使传统小说这种形式真的得以流传和发扬光大了。
有人说,他是中国传统的文人黄昏里的一位独行客。
抖搂面前经常闪现的张恨水先生长长的、飘忽的青布衫,我越发看清和认识到了张恨水先生的平民意识,看到了他那一份为平民文学做代言人的真情和执着。
“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这是他说的话。这种朴素的平民的生存哲学,使张恨水先生像“一个推磨的驴子”,孜孜不倦,日积月累,用毕生的心力洋洋洒洒写出了《啼笑因缘》《金粉世家》《春明外史》等三千多万言的皇皇巨著。他的一百多部中、长篇小说和大量的诗词、散文、杂文作品,就像是他自己播种,然后又自己收获了的庄稼。他既丰收了自己,又不经意间为中国现代文学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让我要试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他的改良章回小说的主张,一方面固然是他深受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儒释道文化全方位影响的结果;另一方面却是当时的时代背景使然,因此那时他就有要为“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创作的想法。他就犹如他家乡土地里生长的荞麦花,根植于民族传统文学的沃土,在五四新文学生长的缤纷摇曳的鲜花中悄然开放,并不断地在民间眼光的滋养下,焕发出另一种生命的姿态,成为后人不得不重新面对的花朵……
他倾其一生,坚守正义,不断追求进步和光明。他就像他的乡亲一样,他的眼睛里也容不得半星点沙子。他厌恶腐败、黑暗、残暴和丑陋。由此他创作《金粉世家》抨击黑暗的北洋军阀,创作《八十一梦》唾骂反动的国民党政府,创作《春明外史》矛头直指腐朽的封建社会,创作《大江东去》反抗日本侵略者……
抗日无惭君且死?
同情有泪我何言!
这一声欲哭无泪,热爱民族和正义的呐喊,至今让人荡气回肠!
综观他的一生,我们还会细心地看到,犹如他也有过身穿西装时的惬意一样,对于日渐东进的西方文明、西方文学的表现手法,他也有过片刻的欣喜。他并不故步自封,甚至还有着跃跃欲试的想法和实践。他说:“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风景的描写和心理的描写。有时,也特地写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得自西洋小说。”因此,他小说《啼笑因缘》里就有这样的句子:“白雪中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丫丫的白干,不似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深深麻木起来……”这小说里全然不见章回小说的笔法。他的散文作品,文字更是优美、清灵、老到,透泻着满纸的才情……
他没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的闲适,也没有吴敬梓写《儒林外史》时的落魄,但他却有着曹雪芹“披阅十载”写《红楼》那样的“荒唐言”和“辛酸泪”。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星空里,他就像一颗奇特的彗星倏然流逝,留下的是一个长长的问号和一个深深的遗憾。有人说,如果不是父亲早逝,使他不得不做一个孝子,过早挑起一家老小经济生活的重担;如果他不是生于忧患,遭遇那个颠沛流离的年代;如果他更讲究语言艺术……他的创作环境或许就不一样,他的文字或可更加精致,他的才华或可得到更大程度的喷泻和发挥——但我们只得说,这一切一切的“如果”,都是一种虚妄,一个作家的局限也许就是一个时代的局限。
“有理不要说,无理说不真。”这是年迈时的张恨水先生,对他的儿子张伍说的一句家常话。从这一句话中,我体会到了我的这位大老乡在受到委屈时的那一份平和、那一份淡泊和与世无争的心态,也看到了一个超然而又勤奋的才子孤独而痛苦着的灵魂……从此,我在读他的一些著作时,我在故乡站在他曾伫立的那一口桂花树下的池塘前,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他那硕大的头颅,那呵呵一笑的形象——那让人抹不去的飘忽的青布衫的影子。
《张恨水研究论文集》代跋
1999年1月15日,北京东城区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