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近一个星期的暴晒之后,南洋的雨季如期来临了。雨绵绵柔柔地下,高兴停时,忽攸一下闪没了影;悲伤起来,几天几夜都听着它的泪水淅淅漓漓地落满房檐。
付青云敲开凌森办公室的时候,后者正准备走。
“有事?”凌森挑眉问道,眼睛顺带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六点。
付青云有些诧异,按他们的时间表,现在正是工作的时候耶。“你有饭局?”他问。
凌森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咳,咳,那个……,有什么事吗?”
“雨下得太大、时间又长,南山区的矿窖已经开始有些渗水了,南山是我们的主矿区,可是停不得工。”
“需要我做什么?”
“多调些人手过去加巩设施。”
凌森苦笑着摊开手,略有些调侃地说:“云哥,你一接手矿厂就和廖大胡子签了笔大合同,今年帮里上下全指着你分花红的,哪敢有不支持?可条条人马你都数得过来的,我总不能让兄弟们去矿上做‘猪仔’吧?”
这也是实情。付青云皱起了眉:“要不行,只有明天让老五辛苦一趟,去广州城附近的乡下‘找’些苦力过来。”
所谓的‘找’,他俩都明白,不过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实际上,勿如说是‘骗’更准确。
“好!这些事你定了就行。”凌森拍拍他的肩膀。
付青云愕然:看他那模样,似乎还是想走。“森哥,雨季是锡矿场事最多的时候,老五这一趟,跑哪几个点?带多少‘猪仔’回?除了南山,上九、新佛的矿区或多或少都存在这些问题。”
凌森挠挠头皮,瞟了一眼挂钟,接着,眼睛一亮:“叫上老五,一起去我家商量。”
故意取掉了消音器内胆的吉普车呼啸着穿过街道,两旁的行人看见这辆熟悉的霸王车,忙不迭地躲开。
“停,停!”凌森突然拍拍开车的阿威,汽车嘎然而止。他推门跳下来,“你们等我一会。”
付青云见着他钻进沙槟那家有名的侯记肉骨茶店,不一会,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瓷盅汤出来。
上车,凌森叮嘱阿威:“开慢点,泼没了拿你的骨头熬。”
“大哥喜欢喝这的汤,我们不如就这在吃了再回去吧。”老五方利生闻着那香味,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凌森佯装没有听见。但是,付青云却敏锐地发现他的脸上呈现出些许尴尬。
车速慢了很多,终于,晃到凌府。留了点心思的付青云故意走在最后,他看见凌森端了汤盅下车,想想,又将汤盅放在车上。
听见汽车进院的声音,金凤着正装,拎着手袋,推门而出:“您回来了?是现在就走吗?”话音刚落,看见付青云一行,她怔住。
“帮里有点事,今天去不了了。”凌森赔着笑解释。
“哦,好的。”闻言,金凤很干脆地答。没有失落的表情倒是让凌森有些失落。
他仔细研究她几秒,确认她的确没有半分不豫,只好讪讪地自己招供说:“我给你带了一盅回来,在车上。”
“呃?那谢谢了。”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多少改变。
付青云静静地在侧边看着这一幕,看着凌森自见到她始,便没再转移的目光。看着她明明发现了自己的关注,却依旧无变容色,自自然然地吩咐阿宝去车上取汤,自自然然地挽了凌森进屋。
“二哥,发啥愣咧?”方利生走到他身边,暧昧地笑着说,“你也看出来了?难怪森哥最近天不黑就嚷着要回府的,玉红楼也几乎没去了,原来,是三小姐的鲜味对上他的口了。”
那个宁城的学生妹,对上大哥阅尽春色、已可以说是刀锋般冷酷的心性?
凭什么?
“吴晓,我们去放风筝吧……”
“吴晓,你陪我下棋好不好……”
“吴晓,我要喝荷兰水……”
“吴晓,吴晓……”
那个羞红着脸,总是喜欢缠他的女孩,总是他在答应后欣喜难掩的女孩,坐在草地上,由着他将她的两根发辫拆散,胡乱挽个髻后,将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玉簪子绾上去。她摸着簪子,乍惊乍喜地在回头间抽出,一头黑亮的长发散落开,自他的脸颊拂过,软软绵绵。
“你,送给我的吗?”玉簪子在她手中,狂喜在她眼中。那时那刻,他看得见她心深深底最真实的喜与羞。
现在,现在的她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凌森的爽约对她来说无关要紧,特意为她带回来的肉骨茶也同样没有吸引力。她说话、微笑,貌似无恙,却想止也止不住将一份浓浓的深沉如屏风般树在她与众人之间。
晚餐因着金凤独有的一盅肉骨茶而显出了些异样,特别是徐阿冉,虽然不敢当着凌森的面发飙,可是,她那张脸臭得,满桌的人几乎都闻到了味。倒也怪不得她,细究起来,真还没人见过凌森特特为谁如此上心。他的性子,历来粗疏,于公于私都只着眼于大处。却因着这盅汤,令得大伙儿都明白到,凌森不是没有细腻,只不过,看是对着谁。
“还是森哥想得周到,这肉骨茶呀,也算是南洋的特产,滋补提气,尤其是侯记,味道更是一绝。三妹初来沙槟,理应好好体验一下这的风土人情,明天我陪你四处逛逛可好?”玲珑笑着道,夹了只鸡腿放凌森碗里,又挑出一只,放金凤碗里。
“谢谢二姐。”金凤点头致谢。看着碗里那只油腻的鸡大腿,微微有些定神。
她向来就不吃这种肥腻东西的。付青云挟了块鸡肉扔嘴里慢慢嚼,想起以前两人一块吃饭,他给她挟回锅肉,她又挟还给他,眨巴着眼睛调皮地说:“如果一定要有人吃,那就你吃吧。”
这一次,看你又还给谁。大哥?他揣度地瞟了一眼凌森,后者正抓着鸡腿大快朵颐。回眸,付青云愣住:金凤在狠狠地、一口一口地咬食那只鸡腿。
如果,没有人可求助,那就,改变自己来适应环境。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整个人,变得,用“陌生”这词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肤浅。
付青云嘴里的鲜肉骤然无味,甚至,还有些苦涩。
徐阿冉“叭”地一掷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用。”掉头而去。站在一侧的阿宝笑开,招来阿冉一双充满怨愤的目光火辣辣地射在金凤身上。
金凤没有觉察,她仍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只大鸡腿。一边吃,一边象饮水般咕噜咕噜地喝肉骨茶。
“好喝吧?”凌森显然很高兴她的捧场。
“好喝,谢谢森哥。”
餐毕,凌森合着付青云他们进书房议事。隔了个把小时,阿宝端着壶茉莉花茶敲门进来。凌森眉一挑:“怎么是你,金凤呢?”
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听了凌森的问话,阿宝扑哧笑开:“森爷,阿宝真还没见过这么迂的人,喝不惯那汤就直说呗,硬撑着喝下去,这会正在屋里吐得连胆汁都快倒出来了。”
付青云只听见木椅啪啦的倒地声,凌森疾速的身影在转瞬间便冲出了书房,只余下股轻风绕着屋里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还好,总算是坚持到回房才吐开的。金凤抱着木桶,软软趴坐在桌子旁,虽然恶心的感觉并没有随着已吐得空空如已的胃而减轻,却还是有些庆幸自己没当众失态。听见门口传来响动,她以为是阿宝替她奉了茶回来,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弱着声气说:“屋里太臭,你也别呆这,我好些了自己会收拾。”
有只大手笨拙地抚拍她的后背。金凤抬眼,骇然道:“森哥!”
“不喜欢喝那汤,为什么硬要喝完?”他的声音里带着暴雨欲来前的阴闷。
“没有没有,好喝,好喝,只不过,我第一……一次喝,有些不习惯。”金凤吓得本就发白的脸色都快变来透明了。即便是她全身都扑在了木桶上,却还是盖不住空气中浓重的馊臭味。“您……您别呆这,好臭的,您,您快出去。”
凌森强捺下奔涌而来的咆哮,厉声用整幢楼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呼:“阿宝”。掌中的身子闻声一抖,扯出他说不上是自哪里始、却纷乱得已控制了理性的心疼。
他自她怀中夺过木桶,将她打横一抱,步入卧床。
恨不能给自己那张快嘴几巴掌的阿宝兢兢进屋。阿冉、玲珑、付青云也闻声站在门口。
凌森视而不见,他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有些发抖的小身子,冷着声吩咐阿宝:“把这儿收拾了,拿条湿毛巾进来,叫厨房煮点酸梅汤。”
阿冉冷哼一声走开。
玲珑扯过阿宝,赶紧照他话忙乎。
付青云双手抱肩,站在门口,看着几人忙前忙后,看着凌森粗鲁地自阿宝手中抢过湿毛巾,温温柔柔地为金凤擦脸、擦嘴,后者几次想接过毛巾自己做,都被他固执而又沉默的推开。
一通折腾,金凤消停了呕吐,倦意上涌,令得她有些迷糊地放松神经,恹恹闭上眼,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凌森怕惊吓到她,也不敢问,只是低头凑近些,听她蹙着眉、再次咕叽了句“好热呵”,急忙抬头,喜着脸无声冲阿宝做了个扇扇子的动作。阿宝伶俐地取来蒲扇,被他一把抢过,呼呼扇到金凤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这才递交给阿宝,拭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起身离开。
走至门口,见付青云倚墙静看,凌森这才觉着有点脸赫。付青云也没有说话,陪他走至中庭露台。夜色中有层淡淡的雾气弥漫,空气湿闷得任谁都知道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但是,偏又猜不到是深夜,抑或,凌晨。
“我从未见大哥如此在乎一名女子。”终是付青云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无辨情感。
凌森自兜里摸出包香烟,抽出两根,一起点着,一起吸了一口,递给付青云一根:“老二,这么多年,栽你手里的女人,与十一妹相比,你觉得十一妹哪点好?”
两个红亮点一闪,便自空中滑开。付青云接过烟,他看得见凌森嘴里的那点红亮,却看不见自己的,凌森,亦然如此。“十一妹从不过问我和她们之间的事,也不干涉我做任何事,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他淡淡回答。
黑暗中,付青云看不见凌森眼中的迷惘。只听他说:“是应该这样!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她藏起自己,一门心思地迁就我、讨好我。就象今天,我说带她去吃肉骨茶,她说好;我说去不了了,她也说好;她明明是不喜欢喝那汤的,可她宁愿吐得命都去了半条,也不肯对我说个‘不’字。你知道吗?我其实就想她象阿冉、玲珑她们那样,会缠人、会发嗲、会绞尽了脑汁儿向我讨要喜欢的物件,偶尔还会有些小脾气,”假想着金凤发嗲的模样,凌森笑起来,跟着,他叹口气,烦恼地说:“唉,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怕我;无论心底想着什么,都肯告诉我。”
“大哥,一个女人而已,用得着去管她心里想什么吗?”付青云沉声提醒道。
不去理会她?凌森出神。夜空中有闪电无声地撕出耀眼的光亮,马上就会打雷了。他想起那夜打雷闪电,她惊醒过来,怕得小身子一个劲地往他身上拱。偷眼发现他被扰醒后,赶紧缩回到床另一边,扯过被子紧紧抱着。他故意武着声音问:“你把被子全拿走了,我盖什么?”话音刚落,一整床被子就落在了自己身上。就这么一个动作,气恨得他一把掳过女孩抱在怀里,将被子搭在两人身上。雷鸣声中,她在他怀里由忐忑渐变安宁,呼吸慢慢平和,最后,主动伸出手臂环着他的腰酣然入梦。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她需要他!但现在,老二叫他不要去理会她?
雷声炸开,凌森惊跳起来:“老二,你自便。金凤最怕打雷了,我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