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身居高位的修仙者站在大殿之上,通过一水幕观察着正努力攀爬天梯的众人。
被簇拥在中间的俊秀青年正是五行宗的掌门,他手指着身着鹅黄色衣裳的苏小花道:“此女心性不错,并未沉浸于幻境之中。”
先前给村民们测试灵根的红衣女子适当地插了一句:“她姓苏,名小花,水木双灵根,苏家村村长之女。”
广寒真君闻言,挑了挑眉:“掌门师兄,此女灵根恰好与你所修功法相符,你可有将她收至门下的意愿?”
玄虚掌门冷哼一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若是看上她了,待她上来后,自己去问她便可,何必刻意来试探,征询我的意见。”
广寒真君听了也不恼,反而昂起长满了胡茬的下巴,咧嘴开怀大笑:“还是掌门师兄知我意啊!”
一旁,一位身着紫衣的妖娆女子掩唇,轻柔娇笑一声,她道:“我也看上了这名小丫头,广寒师兄……”
广寒真君轻飘飘瞥了她一眼,随即迅速移开了目光,开口道:“望舒师妹,这……咱们可得公平竞争啊!莫要将你那魅惑人心的功法,用到收徒上面来!”
他又小声嘟囔了几句:“再说,你可是火灵根啊……”
“水火不容懂不懂啊……”
-
乔曛夏抬眸,入目的是至今也极为熟悉的场景。
等等。
她拧眉,睫羽微颤。
为何要说,至今?
奇了怪了。
“啪嗒——”
有雨滴落在她的面颊上,寒气透过细腻的皮肤,传至心尖,引人发颤。却是很奇怪的感觉,冰冷、黏腻,像是肮脏的呕吐物流在地上,有杂草像扭曲的血筋般虬结着,狗哭、嚎叫。有种污烂的怅惘感。
她瞳孔蓦然缩紧。
呼吸略显急促,像是失真般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
乔曛夏抿起唇瓣,寒气一阵一阵侵袭着身心,有种被掐住嗓子的哑声感。她望向墨云翻腾的、似触手可及的天穹,蓦然升起一股茫然的悲壮感。
她周身寂寥无人,唯有雨滴敲打落叶、压垮枝干后轰然落地的声响,草木泥土的气息弥漫于鼻尖,侵入鼻腔,一切分明陌生,却又熟悉得令她难以置信。
这是无数次,叫她震悚到了极点的梦魇。
乔曛夏挺拔地站立着,似极了一块布满裂痕的雕塑。眼角带着鲜红的血丝,腕上的青筋随着肌肉的蠕动而鼓动。像是被摧毁后重建的艺术,不完美、不悦目。
雨水毫不留情地敲击着她,滴落在地,又猛然溅起,织成薄薄的雨幕,像垂挂的玉帘。
水珠汇聚在脚边,沿着凹凸不平的轨迹渗入地底。
冷——
彻骨的寒冷。
她垂下眸,瞳孔模糊地倒映着远方景象。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雨珠,有水迹沿着脸颊弧度向下滑落。双颊两侧垂下的发丝被雨水浸湿,紧贴着肌肤,冰凉而湿润。
模样狼狈,显出说不清的阴郁晦涩。
她目光所及之处,一道模糊乌黑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线条崩坏似的过分扭曲,看轮廓,是个身材硕壮的男人。
她抿起唇,柔丝般的睫毛荫掩着双瞳,深邃的眸里显出一种不熄灭的直逼人心的光,糅合着深沉似入鞘的利刃般隐而不发的恨意。
男人迈动着他粗重的双腿,上下晃动的肥肉似柔软的烂泥,层层相叠着化开。许是运动量过大,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含着腥臭味的鼻息肆意喷洒。
若一桩冤案般丑陋的五官被油腻的肥肉堆挤着,布满交错横斜的粗糙纹路,毛孔中分泌着油脂,格外恶心,竟叫人不忍再盯下去。
瞧到女子,他睁大狭小的双眼,咧开干裂的嘴唇,勾起的唇角挤开双颊的肉,他作出极度欢愉兴奋的模样,宛如一条不断蠕动着的肥腻的蛆。
他来到了她的身旁。
他伸出长满茧子的粗粝的双手,作出态度强硬的邀请;干涸的嘴唇翕张,吐露出污浊的话语。
她眉目间满是无畏的恣意感,倨傲的眼神竟有了几分怜悯。
雨势渐小,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骤然迸开水花,寒流弥天卷来。
他恼怒、羞愤,肥腻的面孔覆上一层显而易见的愠色,狭长细小的混浊的双眸微微瞪圆,脸颊两侧的肉不停地颤动。
他动作粗暴地将她拉扯走,表情似是癫狂,又似是兴奋,仿佛角落里肮脏不堪的污泥冲破了束缚其的枷锁,带着一股不顾一切后果的冲动与狂躁。
她眸光微沉,闪过一丝暗色,对敌的念头疯狂地涌上心头,将理智淹没。
她似是被毒蛇盯上,男人阴冷而充斥着贪欲的目光仿佛可化作实质,将一切美好撕碎,将她带入最不堪的境地。
神说,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那么。
她伸出手。
给了神,一个最完美的答案。
-
众修仙者仍在对着水幕中众人的行为进行评判。
因着乔曛夏在起初是行走的最快的那一批,所以包括掌门在内的多位长老都对她很看好。
但如今,他们却有些不确定了。
水幕中,乔曛夏周身萦绕着一股极浓重的杀气,看不清面容,似是走火入魔一般。
不过一个幼童,哪来那么大的杀气?
排除一切的可能性,最为保守的答案,便是因为其,心性不佳。
玄虚掌门蹙起眉头,心中略感失望。
·
混乱、肮脏。
似有什么猛然炸开,白昼与黑暗交替,闪烁纷扰,极致的喧闹过后瞬间沉寂。
蓦然间。
血溅四方。
乔曛夏站起身,盯着地面上那具胸口处被人强行破开血洞的尸体,双眸不起波澜,宛如一潭死水。
她扭过头。
雨仍在下着。
淅淅沥沥。
澄澈的雨水洗刷着男人硕大的身躯,与浓稠的鲜血混杂在一起。男人瞳孔紧缩,面目狰狞,衣着破损,满身泥泞,衬着那血水格外诡谲可骇。
前世,亦是如此。
只不过,施暴者并没有死去,受害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
那时候,她也不过才七岁。不慎迷路,进入一个极为狭窄逼仄的脏污小巷,却撞见这样一个肮脏龌龊的场面。
她惊惧,同样奇怪。
纯净的目光撞进女孩充满惊惧骇然的双眸,她不禁瑟缩,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袭上心头,酸涩难过。
她望见女孩不断颤抖着的娇弱身躯,咬破的已溢出血丝的绯色唇瓣,被人粗暴撕扯开的破旧衣裳。
她虽小,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起了救人的心思,却因为自身的胆怯与懦弱,并未向她伸出援手,反而跌跌撞撞着逃开了。
错乱的脚步碾过枯败的落叶,嵌入污泥。
思绪万千,心情沉恸。
她好像,听到了,一道道支离破碎的呼救声。
但是,她没有回头。
自那件事后,她的精神状态便变得极不稳定,一旦进入睡眠,便会被叫人骇然的梦魇所困。有时,梦中的主角是那个模样凄惨的女孩;有时,却又是她自己。
她无数次,在梦中将那个男人杀害。
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麻木。
永无止境。
周而复始。
没想到啊……
乔曛夏抿了抿沾着水渍的唇,不禁轻笑出声,眉眼弯弯,眼角微红,眸光湿润,似痴人。
她很后悔。
一直都是。
但是,没关系,她会用余生去弥补她曾犯下的错误。
雨滴滴答答地下着,愈发的小。
恍惚间,一阵阵似由亘古传来的空灵之声,伴随着余音在耳畔响起:“你不该这样的。”
“那个人,与你无冤无仇。”
“于那个世界而言,这从不是你的义务,你无法掌控他人生死。”
“以杀止杀,便对了么?”
乔曛夏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垂下眼睫,掩盖住眸中色彩,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说道:
“是啊。我杀人了。”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冤无仇?梦中,他的贪欲、肮脏、专制、蛮横、粗暴,皆施予我身。
“现实中,亦常有人因利益相关而残害无辜之人;因自身喜好怒怨而随心所欲。”
“义务?我后悔,是因我一人的懦弱,而让她错过获救的机会。”
“知其善恶是因我良知。
“胆怯逃开因我无知年幼。
“我却没有勇气为善去恶。
“善恶皆于一念。
“是非明善恶是我应做,无关义务。
“以杀止杀,为避免更多的无辜生灵遭受杀害。
“而你所言,那个世界……”
她轻飘飘地落下最后一句话,似是一片飘摇的羽毛。嗓音轻柔,沁人心扉。
“意思是,这个世界,我就可以掌控了么。”
乔曛夏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温润的笑,双眸闪烁着光华,却似覆着一层薄雾,叫人看不透彻,纤长的眼睫微颤,平添几抹脆弱。
她语气婉转,含着几分真切的疑惑。
乔曛夏转念一想,既然说话的女子可以进入她的幻境,那么,了解到这个世界,不同于修真界,倒也不是什么奇事了。
如此。
幻境瞬间破裂。
天穹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痕,随着一声巨响,天际破碎。
无数的碎片向着她的方向散落,如同水面一般模糊地反射出她的模样,坠地后,化作粉尘弥漫,飘渺而奇异。
随之撞入眼帘的,是浓稠的雾气,及一位模样雍容大气、衣着华贵的貌美女子。
女子眸光凛冽,一眼看去,仿若置身于一处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地,冰层覆盖,寒风拂面,似是利刃,可以轻而易举地割开人的面颊。
极寒,极刺。
她眸光漠然,轻启唇瓣,淡淡道:“告诉我,你的道。”
嗓音宛若天籁,略显低沉,引人沉溺。
闻言,乔曛夏微微抿起失去血色的唇瓣,心底鲜少的升起了疑惑的情绪。
她的道么。
“告诉我,你日后修仙路上,始终如一所追寻的道。”女子看向眉眼仍旧稚嫩的女孩,眸光微软,似有炽热的阳光融化了冰雪,不再像先前那般刺人,“你心中已有答案,不是么?”
乔曛夏微微一怔,瞳孔不经意间缩小。
答案——
“告诉我,世间再有此等邪恶不义之人,罔顾人伦,肆意扰乱他人命运轨迹,你当如何?”
“当杀。”
她拧了下眉,眸里似有一团炽烈的火苗燃起,忽明忽灭。
“世间若有人,祭炼他人灵魂,使人不入轮回,肆意残害无辜之人性命,你当如何?”
“当杀。”
她沉声答道,眸光展现出一丝锋锐之气。
“世间若有人,为一己私利,不顾道德,不顾天法,不顾因果,不辨心性,以奸邪怙恶之心为仙灵神佛,以良善仁爱之心为枯骨飞灰,你当如何?”
“杀神佛,筑仙骨。”
她答。
声音虽小,却极为有力。
她的道,已然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