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芥子怀着一腔愤懑,弃天宫而去,又听得罗茜在深情地呼唤,有一种心被揪住的感觉。又转念一想,自己破红尘入佛门,闯龙宫进冥司,登星辰闹天宫,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从一个败家子升级到一个败界子,一败再败,何堪于情?
七尺男儿无正果,岂可缠绕儿女情!
罗茜既然成仙了,就让她成为人间仰望的美仙子吧!
罗茜眼巴巴儿地望着须弥芥子义无反顾地去了,从空旷中渐渐地消失了!人生自古伤别离,悲欢离合仙犹在。明明筋连骨肉,血泪在流,身有冷暖,鼻吸嘴呼气有声,四大皆空如何空?
苍穹渺渺,万物遁遁!空旷杳杳助空虚,蓝幽冥冥添无奈!
罗茜眼帘挂泪,泪珠映碧波,眼前茫茫一片蓝,一片冰凉的碧蓝。汪汪心泡莫愁湖,影影魂唱《这一别》:
这一别已是天涯。
天涯萧萧风瑟瑟,
海角凛凛生寒波,
料定终是空牵挂。
这一别又是几辈子?
你空踏乾程谁作陪?
我虚守坤宫谁安慰?
今世仍空挂前世缘。
这一别不知几何。
邮问月光几时归?
凉风寄来离恨歌,
催泪调子断肠词。
这一别已是永远。
酸泪洗去这一别,
折断红绳心撕裂。
锁言不提这一别。
一丝凉风吹来,吹拂着缕缕青丝。罗茜拾起仙手,理了理云鬓,丝履踏云,绫罗绕雾,轻步款款向望坤宫走去。
杳渺中,须弥芥子失去了目标。这一去,又该往哪里?
红尘佛门去了,龙宫阎王府去了,海底骨魂界去了,天堂星外去了。茫茫宇宙,天地人间却没有自己一席之地。落寞与迷茫一时袭上心头,放眼看时,见明月如银盘,便问自己:
“月宫是不是冰清玉洁的地方?”
古人赞曰:“酒中醒境染未识;冰壶秋月昆仑峰。”月宫必是圣洁之地。芥子又想起五德星君说过,自己的生身父母都在月宫,索性去月球看看。
芥子头脑里还在臆测着月宫的样子,不觉就来到了月宫。
只见月宫宫阙殿堂建造风格独具匠心,楼台殿阁架构布局别具一格。广寒宫、天籁馆、百花馆别开生面;望乡亭、凌云亭、会仙亭巧夺天工;青龙台、朱雀台、白虎台、玄武台独出心裁;太和殿、文华殿、长生殿、观音殿、清暑殿标新立异。处处设计奇妙,样样打造精致。
宫殿群的中间又有一个园林,中间有一个坛,名曰月坛。附近有一口井,叫做琉璃井。井北有一座塔,南南又是一个鱼池,还有很多附属设施。
看来玉帝还是煞费苦心,为他暗恋的仙女嫦娥打造了这么一个去处。芥子边走边看,眼中欣赏着,肚里嘀咕道。
他转悠到一片桂树下时,看到一对夫妇,男的从琉璃井汲水浇桂树,女的提着花篮采桂花。那夫妇见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便停下手中的活,寂睛看着芥子。
六目相碰时,三人心中都震惊了一下,因为从未谋面却似曾相识。尤其须弥芥子那一头绿发,震撼了那男园丁的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拭拭后又仔细打量。
须弥芥子体格神态与那男园丁的酷似,让女园丁心里震颤。
须弥芥子从男女园丁四目中溢出的信号中,已经明白了瓜蒂藤蔓扯出的事来。愣怔了一阵子,微微一笑,毫不避讳地冲上去道:
“爹,娘!你们让我好找,总算找到你们了。我是你们丢弃在须弥山的绿发婴儿,当初让一个绩麻的麻婆婆捡到并收养了我。我叫须弥芥子,现在也成仙了。”
原来那男女园神真是私自下凡投胎的山父与河娘,河娘扑上去拥住须弥芥子号啕大哭道:
“我的儿呀,当初我魂归阴曹地府,你恨心的爹怎么就把你给扔了啊!如今你怎么又会来到这地方呢?”
芥子抚慰着河娘说:
“说来话长,千年之事一言难尽,要说清楚,也得三天五夜。娘且莫悲伤,让我慢慢细说于你。”
山父只觉得愧疚难当,蹲在一旁直捶脑袋。母难子别,一别千截无音讯,千年后再相逢,那催心裂肝的一幕,怎能收敛得住。泪奔了的河娘,把嫦娥惊动了,来到桂树园问道:
“玉女呼喝连天的,这是怎么了,如何这等悲伤?”
芥子闻声偷看说话处,只见一花容月貌仙子,一身温柔绰约风摆柳,两弯凤眉曼妙梦蝴蝶;削背纤腰盈盈挂绮罗,宽袍广袖飘飘曳霞帔。带雨梨花娇含羞,含露勺药流妩媚,气若幽兰轻盈步,水裙风带仙风姿。
嫦娥近前时,又见手如柔荑,齿如瓷贝,滴水樱桃丹朱唇,秋水映月含情眸。杏眼带笑羞桂花,桃腮浅靥沉仙鱼。
芥子见了,果真是一个迷仙醉人的美女。不禁暗叹:
“看来,当年天蓬元帅失节跌为猪八戒也是情有可原啊!玉皇大帝把她发派到这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么一个细挑挑、水灵灵的美人儿,成日家在眼前晃悠,吃不到的葡萄,能不酸了吗?”
河娘见嫦娥来了,忙跪拜道:
“奴婢只因与散失千年的儿子相逢,一时激动,不料惊动了仙子,请仙子恕罪!”
“快快请起吧,与儿子重逢,情绪激动,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嫦娥一边说,一边看着须弥芥子,被眼前的这位高富帅惊呆了,又情不自禁道,“真是有其父母,就有其子女。不乏金童玉女的仙风!如今一家人团员了,该是多美好的事啊!”
嫦娥说着,又想起吴刚,不禁有些伤感。暗恨做神成仙,不能随心所愿,永远活在清规戒律的夹缝中,叫什么神仙般的日子。又问芥子:
“公子哥儿唤何美名,在哪儿执神差,怎么到这里来了?”
须弥芥子见母亲跪拜嫦娥,发现这冰清玉洁的地方,依然存在尊婢贵贱之分,顿时黯然伤神。又见嫦娥并无显尊露贵之孤傲,而是神态悠闲,蔼然可亲。忙回道:
“小神叫须弥芥子,天帝赐封我做了巡按大仙的弼按将军。前日因触犯了龙颜,天帝一怒之下要将我铡了,我打出凌霄殿后,便没了去处,就来这里了。”
山父河娘听了,便是一个灭顶之灾的噩耗,唬得险些晕厥过去。那嫦娥倒是笑笑说:
“你好厉害呀!敢给天帝撂蹶子,除了孙大圣,你怕是第二个了。看来你也是个不受嚼勒的驹子,可我这广寒宫也不是避难处所,下一步做如何打算?”
须弥芥子坦然道:
“仙子放心,我不是到这里避难来的。在去金星修行途中,听五德星君说过,我的生身父母在月宫,特来拜访。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嫦娥笑道:
“将军曲解了,我有何怕的。没有比这冰冷暗无天日的地方更可怕的去处了,还能将我怎得?只是担心天帝不会放过你的。”
“天帝这会子自顾不暇,没工夫追究我。”
“他有什么自顾不暇的,天塌了?”嫦娥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芥子问。
“在天下海底新成立了个骨魂界,天帝非要灭了这一界。可那骨魂界的神通也不一般,用空气炸弹炸得天昏地暗,炸得神兵仙将四处逃窜,在下界归仙山,入神洞,都不回天堂了。天帝成了孤家寡人,正在派使者下界去召仙引神里。
“骨魂界还放开海蚁,险些毁灭了人间。天帝接近丢了天堂,失了天下的境地,收拾烂摊子还忙不过来哩,那有工夫追究小小芥子。”
嫦娥看着须弥芥子说事有些滑稽,有些好笑,忍着笑道:
“没想到天帝把天下搞成这样。其实也不足为奇,他那至高无尚、一手遮天的作派,出事并非偶然。只是你犯了天规,迟早要受到惩罚的。宇宙掌控在天帝手中,哪儿有去处?”
须弥芥子不以为然道:
“什么天规地规的,我就不信这个邪。那都是集权在作祟,一切是权力说了算,没有真理,没有公平。我就是一个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中的野物,谁也拿我没办法。各世各界我都转到了,都不是我理想中的境界,所以我也厌世了,巴不得如来佛搬来八行山把我压了得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是不受嚼勒的骊驹!”嫦娥不禁失笑,又看着二园神说,“看你们生的宝贝儿子,这野性了得,大过宇宙,可远远超出了你们夫妇。得了,不用说了,你就待在这月宫里,陪你爹娘,天塌下来再说吧!”
二园神忙谢过嫦娥,带须弥芥子回宫中去。
父子、母子千截相逢,过往曾经说了三天五夜。须弥芥子完全领略了这个人间仰望的银盘玉兔、蟾宫折桂仙境的凄凉与寂寞。
白天,天空嘿洞洞,从来没有蓝天白云,晚上,地上寒凛凛,向来没有个温暖的去处。永不见风霜雪雨,哪有花草鱼虫?桂树鱼池,只是有形物质外的仙家气象。没有四季颜色的一年,是地球年的十八年半,一个极其枯燥的地方。
心寒意冷中,他替嫦娥和父母而可怜。叹服当年李商隐如身临其境一般,写出了真实感受的诗句,不禁吟道: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隔界相望时,此界不如意,总是将美好寄托在彼界。人间喧嚣累烦时,举头望明月,便向往那清静闲逸如镜的去处;地府幽暗沉寂时,遥望朗朗天空,又憧憬那流光溢彩成仙的地方。
须弥芥子穿世跨界,历尽各方各处,神往变成了现实,全是不尽人意的现实。看透世事冷透心,他彻底厌世了,不愿窝在这个冷宫世界里,执意要走。
“我们好不容易才相逢,你去了又将在何处存身?”山父拉着芥子的手,含着泪问。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直一步说一步吧!”
嫦娥、二园神苦苦相留,却留不住芥子。大家登上青龙台,洒泪作别,河娘拉着芥子的手,那里肯放。
嫦娥劝道:
“儿大不由娘,子大不随父。让他去吧,他既有这般神通,岂能屈身在这里。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可他是千岁的老儿子了,稚嫩的时候也不需你们的庇荫,历经千截的风云霜露、雷电雪雨,现在翅膀够硬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哩?”
“爹,娘,你们放心,我要去找家。这儿不是我们的家,待我找到家了,再来接你们回家。”芥子说毕,拜别了山父河娘,义无反顾地去了。
山父河娘绝望的眸子里不由一阵涩酸,得而复失的欢欣与悲怆,绞揉着为人父母的肝肠。脉管里传承的因子,没有公约数,也没有公倍数,在生命的公式中,是个除不尽的无限数,更没有保质期,千年万载也有效。
这就是生命的伟大与可敬之处,连神仙也无法超脱。若说四大皆空,那是自欺欺人。
须弥芥子踏上云程,又不知何去何从。茫然中信云由雾,随风洒落,不知行了多久,乍低头时,见脚下是一片汪洋大海。猛想起故交东海龙王,心想去龙宫打牙祭再作定夺。便按下云头,降落东海。
来到东海龙宫,那老龙王见是弼按大仙来了,拉着个长脸道:
“将军当下可是天帝通缉的要犯,怎么逃到我水晶龙宫来了,你是自缚了让我押回天宫,还是待我捉拿了送去?”
芥子笑道:
“老龙王可真会说戏言,天帝当下自己的烂摊子还收拾不过哩,哪里有闲工夫通缉小小芥子?是老龙王自作多情吧?快快沏杯茶吃吧,我肠子快干了。”
“现在顾不上,不等于将来顾不上。那是尺早的事,渴了大海全是水,喝去吧。此时我茶酒相待,还不让天帝挑了我的龙筋。”
须弥芥子听着听着就来气儿了,半怒半嗔道:
“你们这些手里握着尊权的爷咋都一个德性。你身为水中之王,水底骨魂界创世立界一千多年,你是沆瀣一气知情不报,还是拿了四王的好处瞒天隐海?天大的事你没怕挑龙筋,如今咋这么怂了?”
龙王一听芥子揭自己的短,省怕天帝因骨魂界的事追究自己的责任。这小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气不打一处来,拍案吼道:
“将这野小子绑了,交天庭处置!”
登时虾兵蟹将一拥而上,芥子轻轻一甩手,就放倒了一滩。上去揪住龙须,抠着龙甲道:
“凌霄殿里没有谁能拿下我,你这龙宫里有几个能拿出手的兵将?你老龙王连我须弥芥子的手段也不知道,今天就叫你长点记心。”
龙王被抠得直呼爹娘,连连求饶道:
“将军且莫动手,且莫动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又对属下喝道,“还不快快沏龙井茶,抬上酒来款待大将军,愣着做甚?”
须弥芥子赖在龙宫吃了一日酒,酩酊大醉时厌世情绪复发,便想起了麻婆婆,社先生及大河等,但转念又一想,自己落到这般境地,如何去见他们。指着龙王道:
“龙王爷,小弟没着落了,请你指条道儿?”
“道儿只有一条,那就是回天宫去,向天帝认罪,请求天帝从轻发落。”龙王劝道。
芥子一听这些拖紫垂青的高官,集权惯出同一种病,没得救了,不可理喻。心想天地不容,总还有个葬身之地吧。于是甩杯撂盏,踏着水浪,寻找自己的躯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