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庄宅,两人雇了两辆人力车,听庄浩倡吩咐后,车夫便向西边去了。
“师傅,咱们这是去哪?”庄愁予原不是北京人,不熟悉这儿的地界,便趁着这私下独处的时候,打听上了。
车夫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开口道:“咱这是去西单牌楼的。”
“西单,”庄愁予揣测这西单牌楼估摸着便是现代北京的西单,“可是卖东西的地方?”
“小格格果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物,”车夫只道她是还没寰转过来,“自从清廷散了,内城就不只是你们这些满族的达官贵人住的了,那么些儿军政官老爷也要置备东西,前门街被烧了,可不得在内城重新设上个商铺大街?”
“我晓得了,西单牌楼是个极好的选择!”庄愁予笑道。
车夫道:“对!而且都是些有钱人去的,卖的都是些高档货,小格格您去了绝对值。”
“我家倒是汉人,只是恰好住在内城。”庄愁予解释道。
车夫恍过神来,道:“对不住了,我是瞧姑娘您的打扮还以为是个满人家的格格。”
“其他汉人家小姐不这么穿?”庄愁予问道。
“新政府说要废了老一套,不少汉人家便把清廷那套卸得干干净净了,赶着西洋化的也不少。”车夫回道。
庄愁予点点头道谢道:“谢谢师傅,这我还真不知道了呢,我穿的戴的都是家里教的。”
“谢什么谢啊,”车夫道,“我还没夸姑娘您脾气好呢。”
西单牌楼,西单。
庄愁予看着两侧驰过的老胡同的残影,不禁对那将要去的西单牌楼生出了一丝好奇。不知比起现在的西单,百年前的老商业街究竟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拐过出一条狭长的胡同后,路面就开阔,来往的人多了起来,两侧已然有了些门面。都是简陋的,外头挂了些小木牌子,凑近了才能看清卖的是些什么。也有些肩挑着担子,沿着大路向前走的。
庄愁予觉得新鲜,便微微探身去看。
“姑娘,这些都是没钱在西单牌楼内那条胡同租铺儿的,现在是下午市,赶着去道边摆摊呢!”车夫解释道。
庄愁予道:“那是不是快到了?”
车夫道:“其实还有一段路呢。”
“辛苦师傅了。”庄愁予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见着他人为了赚生计的苦楚,方觉得自己这番穿越已然是极为幸运的了。
“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其实辛苦倒是其次的,赚不着钱才是最要紧的,咱们杀紧裤腰也将将够吃饱。”车夫自顾自地说开去了。
庄愁予固然知道,她学过那段历史告诉她,民国时期的中国,是如何一段风雨飘摇的年代。政权更迭,四处战乱,切不可被大宅小姐生活一时宁静所蒙上眼睛。
“走一步瞧一步罢,”庄愁予暗自想着,“当下的事当下做好便是。”
不知不觉,西单牌楼那阔绰的三门牌楼闯进了庄愁予的视野。
单单这牌楼的繁华富丽全然不逊于她记忆中在北京西单广场所见。四柱三间的木牌楼,柱出脊梁,有冲天之势,灰顶下刷着彩漆,红柱杵在四架方方正正的石墩子上。
来往的人力车载客卸客,而无论是挑着担子的人,还是提着篮子的人,都络绎不绝的。
而人群的穿着更是各式各样的,宽筒长袍的,马褂搭着裤装的,半身襟袄配着马面长裙的,花花绿绿的,倒与周围各色铺面的招牌相衬得紧。
庄愁予与庄浩倡下了车,融入了这形形色色的人群之中。因为怕庄愁予头回上街找不着路,庄浩倡答应先便领着她找到那家文具店。
比起现在的西单,两侧的商铺倒是没有那般齐整,楼面层次不齐的,有些招牌旌旗挂出去老远,还有些习惯将自家的货物绑成串串,挂在楼檐上,当真担得起琳琅满目四个字。
倒了一个弯,终于在一家书店旁找到了并不太大的文具铺,像是挤在两个门楼之间插着空而生。菱形的木方格竖排着,印刻着五个字,晓山文墨坊。
没想到老板居然是年轻人,眉目清秀,竖着背头,着蓝色长褂,玻璃柜后坐着,神色晏晏。见了庄浩倡,便起身迎了上来道:“太一兄,光临本铺有何贵干啊?”
庄浩倡介绍着庄愁予道:“舍妹好新鲜,想来买一只钢笔和一些洋纸,麻烦您选个适合她的。”
老板笑着看向庄愁予道:“太一兄的妹妹果然也是出众的标致,不知道庄小姐想要什么样的钢笔?”
“笔杆子不要太粗就好,”庄愁予瞧了瞧自己的手,“外带一罐墨水,掺碳少的,我怕堵住管子。”
老板含笑着点点头,转到玻璃柜后,取出了三只钢笔道:“庄小姐挑挑看,都是好货,笔头不锈,笔杆子也拿着趁手的,许多女学生来买。”
庄愁予试着笔,老板替她已然包好了墨和一沓洋纸,顺道和倚在柜子便的庄浩倡闲谈了起来。
庄愁予一面试着笔,一面竖着耳朵细听着,原来这老板与庄少爷甚是熟识。她选定了一只墨绿色的后就打断了两人,准备结账。
“拢共4块大洋,”老板笑道,“都是上等货。”
庄愁予拨拉着洋纸私忖,米价是六圆一石,那这4块大洋已然不菲。便挑刺儿道:“你可别糊弄我,你这洋纸这般软,还杂着絮,我这稍稍用力便容易划坏了,还怎么写字?”
老板挑眉道:“姑娘还没写过钢笔字,怎么知道不好?”
庄愁予亦挑眉道:“我瞧货可准了,老板不信的话,可否借铺中样品一试?”
“当然可以,但是庄小姐若是写坏了我这笔头,可要你哥哥赔我。”
庄愁予笑道:“那要是我写的好,您可以半价卖于我吗?”
老板眯着眼儿打量着她,道:“这是自然,算我与小姐打个赌。”
“周兄为何不可看在我面上便宜些?”庄浩倡想让两人收手,也是怕赔了钱。
庄愁予眼睛狠狠瞟了一眼庄浩倡,示意着他闭嘴。
然后接过笔,铺开纸,想了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写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她自小学行书,想来要这民国要写繁体字不能漏了馅儿,只能想到以前练字总练的这篇《兰亭集序》,便随手写了,再习惯不过了,字若一气呵成,笔画宛转流畅,若不是原身写毛笔字久而练就的手劲与庄愁予本身的习性略有差异,她能写的更好。
庄浩倡是看着老板的目色一点点专注在庄愁予的笔尖,当她收完最后一锋时,不禁有些自豪道:“难怪周兄错看了,我竟也不知道舍妹初次能写得如此之好。”
“老板可认输?”庄愁予抬头,眉眼弯弯笑道。
老板玩笑道:“你们兄妹两人若不是合起伙儿来坑我,那这小姑娘真是天资卓绝,我见过不少学者,字写得未必能有庄小姐这般端丽。那我花两块大洋结交一个才女也是不冤枉了。”
庄愁予眨眨眼,又提起笔,写了“友”字,末了一捺起笔稍稍使了劲,那洋纸果然穿了个洞,她笑道:“老板您可别忘了,归根结底是您这货不值这个价。”
眼见那周老板脸色有些垮下,她便收了收性子,伸出手道:“但我花着钱,也是为结识一个朋友。老板贵姓?”
“免贵姓周,名巍城,”周老板被她弄得没了脾气,“如此佳人,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