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被那条蛇吓得可能有些情绪失控,脑子里都变成空白了,一晃神,竟然忘记了当时的好些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我比较清晰都记忆是,那条蛇再次被坎下赶上来都几个工匠打死了,用同一根木棍挑着下坎,再次扔到了外面的树林中去。
显然,他们也很诧异,怎么就差不多十来分钟后,就又在这才封起来的塑料地膜中再发现来一条呢?而且看起来一摸一样?
稍微过一点时间,其实就可以从差不多用手触碰到蛇的惊恐中慢慢恢复过来。
但是扔蛇的那家伙两次在同一个位置用同样的姿势扔蛇并且扔到了差不多同样的地方,这种重复感,总是让我觉得这条蛇又会在什么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出现,用漠然的眼神盯着我朝我吐信子。
让我有这种不可避免还将重复的感觉的,还有那块萝卜菜地,对,就是放我那几块窗花的萝卜菜地。
上来打蛇的人们可能是由于忙乱,把那窗花旁边的很大一块踩踏得稀烂,青色的菜叶汁、残损的菜叶和黑褐色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就像人血尚未完全侵入土中的样子。让我在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这块土就是当年李家遭遇满门屠戮的现场!
或者当年尸体被清理之后就是这个样子?
我甚至有一种电视特效教会的错觉,那些横七竖八的躺在菜地里的尸体,慢慢的变形、湮灭,最后消失在泥土中,只剩下了我眼前这凌乱的战场血迹斑斑,风烟俱静——
第二天,我基本恢复平静之后才听说,当时杨二伯也被吓得不轻。这位永远不慌不忙,甚至情绪都不怎么形于色的老人也被吓到了?
其他时候家里的邻居们有点什么事因为我不在家也就算了,但我刚好在家,我还是去看看他吧。更何况我们一起受到惊吓,可能安慰更能够贴心一些。
在去的路上我又觉得,或者说是我需要他的安慰可能更准确。
但是,杨二却告诉我,吓倒他的,并不是那条蛇。
他说,他知道房子里那条蛇被打之后,肯定还会有其他蛇出现,这并不奇怪,更不可能吓倒他。而让他受到惊吓的是,我递给他的那封订婚书。
“那是我爹写的——”杨二这个时候已经显得很平静了。
他怎么就知道那是他爹写的呢?原来,在那折页式的婚书的另一个面上,写着证婚人,清晰的写着杨二父亲的名字。只是我并不知道这名字是谁,也并未觉得这个名字重要才被我忽略了。
人就是这样,自己的视野总是选择自认为有价值的内容,而把本来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信息给屏蔽了。
不过,就算见到了父亲的名字,也不至于就吓住吧?在身边发现点逝去了的前人的遗物,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么?
“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给我讲过的事情,我就觉得越想越觉得害怕了。”原来,在杨二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多次听她父亲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就说吕家一个姑娘被麻风病缠上之后,抬出去的路上,就一直挣扎着喊叫,所有那些把她抬出去的人,都将遭到报应,她哥哥会带着部队回来,把那些人都杀光。
杨二说,当时听父亲说起的时候,真是有点毛骨悚然的,他总担心有一天,一个带着部队进村来的家伙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那一定让人无计可施。
但时间久了,也就将信将疑起来。既然大家把她抬出门不管她了,她哥哥咋还没有回来把那些人都杀了呢?
父亲说,大家就庆幸她那哥哥没有回来吧,要真回来了,可能真有人要拿命来办交割。
当时,杨家还住在隔壁那个叫杨家沟的村子里,没有迁来我们这个寨子上。他后来再说起这事的时候,杨二就自我安慰般的觉得,父亲可能也道听途说,知道得不详细而添油加醋了,且当故事听吧。
这时父亲就会补上一句“我给他们写的订婚书,那还能假到哪里去?”
杨二的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就被请来写个订婚书,当一下证婚人也不奇怪,但写个订婚书,又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证明他说的那些事情的真实性呢?老人家这逻辑似乎有点牵强。
但是当杨二在自己已经年逾古稀的时候看到儿时父亲提到的这个订婚书,那种在潜意识里跟随他一辈子的恐惧瞬间再次清晰的袭来。
我想,差不多就相当于突然觉得童话故事里的女巫终于就要开始复仇了的那种无助感觉吧?
杨二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作古了。我们那里的人们关于这位老人的传说不少,从这些传说中,这位被人称为杨书记的老人给我的印象格外伟岸。
相传,在***那几年,作为书记的他竟然大胆的向上面瞒报了我们村里的粮食产量,到收获的季节就命人把粮食挑一部分到村子后面的山洞去藏起来,使征粮队的人即使收走了村里粮仓里的所有粮食,村子里的人们在最困难的时候还是能偷偷的去洞里取点粮食来续命。
当时他是抱着丢掉书记的职位甚至受处分的心理这么干的,人多嘴杂,走漏点风声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那几年,周边的很多村子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整村饿死的,但我们村子一个饿死的人也没有。
或许正是因此,终于没有人去举报他,反而大家都众口一词,用我们那里地处深山,可以去山里挖野菜续命作为托词,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就算是对他的感激。
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人,这样一位在事实面前可以豁出去的人,应该也不会道听途说就信以为真吧?
那是不是在他的意识中,那位被抬出去丢在野外,甚至听说还是被活活烧死的姑娘,真给这个村子下了诅咒,才让他无数次在晚辈面前提起这事呢?
“那个姑娘是被烧死的?”我这么问杨二,我是想确认下,他是不是曾经听到过他父亲这么提起。
但显然,他并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是听说当时是有得麻风病后就要烧死的说法,但没有听说这个姑娘是被烧死的,只听到说抬到山丫子上放在那里就没管她了。
但杨二这么说完,马上又变得不那么肯定起来了:“你是听谁这么说的?现在想想,那也说不定呢。”
他说,当年为了防止藏在山洞里的粮食被人偷,每天晚上就会安排两三个壮年劳力去洞口守候。那时候正值最冷的冬天,洞口又不敢生火暴露目标,每天守夜最是难熬。
杨二值班的有一天晚上,冷得着实厉害,他跟同伴就在洞口的藤条上翻上翻下让身体保持体温。这显然也不行啊,整夜这样折腾不被冻死,怕是也要累死了。
就在他们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却发现离洞口大约五六十米远的那个山丫子上有火光,他们就循着火光去烤火去了。
对,就是李长军当年碰上那个姑娘的山丫子。
那里离洞口不远,洞口要有什么动静应该逃不过那边的观察,赶过来也不过就几分钟的事,去烤个火了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差池。
山丫里的那堆火刚好要燃尽的样子,二人还特意四处查看了一下,奇怪,这大晚上的,居然没有人在那里,就不怕引起山火?
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在那里就着火取暖起来。
那天晚上一夜无事——没被发现擅离岗位就算没事,唯一让他们感觉受到点惊吓的是,中途有个说着外地口音的人来问路,问这里的地名。他们在确认不是查他们擅自离岗的人之后,很随意的就告诉了他,说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那个人好像受到惊吓了的样子,从兜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把里面的一叠纸钱丢在火中转身疯疯癫癫的就走了。
“肯定是个疯子——”杨二至今都笃定的这么认为,正常人怎么会在兜里揣一叠纸钱,到这荒山野林中来丢了就走?他们还怕那人晚上不熟悉路摔倒在野外,追着想去喊他明天再走,但是那人似乎不把他们当同类,显得很害怕他们的样子,跑得更疯狂。
按惯例,守夜的人第二天在家休息。但是第三天的时候,杨二却对当晚对那个神秘出现的家伙是不是人开始怀疑起来了,因为生产队去山上出工的时候路过山丫,那里居然没有任何烧过火的痕迹!
他跟同伴确认过,同伴也一样惊讶——我们明明在这里烤了一晚上的火,难道这些草木一晚上就又长出来,一点痕迹也没有?
我们烤的不会是鬼火吧?杨二的同伴惊讶的这么问他的时候,杨二觉得应该不会,不是都说鬼火是没有温度的么,我们可是明明感到了温暖了的啊!
那我们碰上的那个怪人又是什么人?他们越想越觉得恐怖。
但二人又不敢把这事告诉别人,怕别人知道他们守夜脱岗的事情。憋得不行的杨二后来旁敲侧击的问他父亲,他父亲只告诉过他,吕家姑娘就埋在那里。
“你说那姑娘是烧死的,那难道我们当时取暖的,就是烧死那姑娘的那堆火?”杨二伯这位精明的老人,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怀疑和紧张。
我当然也惊讶,但我惊讶的还不仅仅在这里,我惊讶的地方在于,我似乎可以肯定,那晚出现在杨二他们烤火现场的人,就是矮寨那个孤魂请过来的信使!
根据?这还需要根据?除非是写小说,你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么?
我无法确认杨二他们那晚碰上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受矮寨那个孤魂所托,带信给我们那边他爱人的沿河司机,因为那个故事的发生时间不详,杨二他们也没有询问那人的身份。
但就算不是那位沿河司机,也完全有可能是那位身处异乡的孤魂,随机委托的另外一位过路司机啊!
需要怎样的执念才能跨越这万水千山的同时,还跨越这几十年的光阴,向远方的爱人不停的传递着思念?
我也愿意相信,肖瑶的花树反映的那五六个夭折的轮回,其实就源自长眠于此的那一付尸骨。只有这样的一份爱与牵绊,才值得她几世轮回都踯躅在同一条道路上,等待她意中人的归来——
我在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重庆的时候,又情不自禁的打开了那个油纸包,那份订婚书保存得真完整,清晰的笔墨和古朴的用语,似乎还能够让人体会到订婚双方的羞涩。
于是,我情不自禁的打开了几封信中的一封,是用毛笔小楷书写的短信,落款为:爱你的晨轩——
我的琴
......
我知月亮起来的时候,你会难过,一如我一般难过。我无数次看着这树梢上的月亮,就想得见你从拐枣树下走出来的模样,唯有这般想你的时候,我才感受到依然存在的我。
我的琴,我后悔了,不该出来追逐这功名,天下分合,跟我何干?几次我都想开小差回来了,但细想来,如此徒增你我及家人负累,我们能奈军法何?
休要再说等我三生三世,世间哪有那么多轮回,只渴望这乱世早日河清海晏,你来我身边,珍惜眼下时光,共赏满月丰腴。不然,只这般两地相思,纵有生生世世亦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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