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再次回老家去的时候,在村口停下车来跟正在打扬尘的毛三ba打招呼,才听她说起,其实在车小明的还魂夜那晚,还有一个当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的事情发生。
当然,这事在后来因为被大家忌讳并不常提起,但除了我,好像也几乎尽人皆知。
毛三ba停下打扬尘的劳作从屋里走出来特别上心的给我讲述这个事情,完全是为了证明那天晚上确有异像,她并没有说半点假话。似乎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看到的在车家老屋前面那绿茵茵的一大片鬼火也确有其事一样。
“长军当时给他爹讲他做这个梦的事情的时候,我也听到了的,你说,做梦哪里有这样真实的?”毛三ba一边解下围在头上的围腰拍打抖落扬尘,一边用希望得到肯定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尽管当时附和着表示了惊讶,其实从心底里还是将信将疑,这也太巧合了吧。
毛三ba说,在她看到鬼火的第二天早上一早,她就去富贵家想给富贵讲讲自己看到的情况。
这种行为跟我们发朋友圈性质上应该差不多吧,看到什么新鲜东西想跟别人分享并得到别人看法的冲动,她跟你我都一样。可是无论是富贵还是李长军,对她声情并茂的讲述都仅仅简单的啊了一声,
毛三ba顿时觉得无趣。就像发了朋友圈过一会儿回来看,就只看到一个点赞而没有人评论一样失落。
不要说鬼火,李长军昨夜连狗叫声都没有听到:“狗叫得那么厉害,我咋没听到?”李长军一边洗脸一边说的这句话,让富贵和毛三ba都觉得这年轻人不可思议,你睡得太沉了吧。
“我做梦去了,呵呵,梦确实也神奇。”李长军说,他前夜早早就去睡觉了,睡下感觉没一会就醒了,而醒来已经是当时的早上了。
就在他感觉睡得并不长的那一段时间,其实差不多是整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感觉有点不那么真实的梦。
梦里,有一个人来到他的床前告诉他,要他三天之内离开他睡着的这个屋子。李长军隐隐感觉对方不容置疑的语气有点令人恐惧,但从心底里又有一点本能的反抗,为啥要听你的呢?时间就这样僵持。
后来那人又说,要不你把房间里的板壁都给卸下来吧,我好过路。
这就更让李长军不解,你就过个路,为啥还要我把装好的房子给拆了呢?
李长军梦到的这个人是什么模样?“他说,好像是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头发雪白,但他又觉得好像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毛三ba描述得模糊,也可能是李长军的梦中本来就模糊,毕竟是梦境,不真切情有可原。这种逻辑模糊的梦谁都做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毛三ba想用它来增加前一晚上那些事情的离奇,更让我觉得有点无中生有,这梦和昨晚的狗叫有什么关系?也不能证明就一定有鬼火不是?
“很清楚了啊,他没有听到那些鬼的动静,肯定是有人把他叫住了给他通信,叫他避灾呢——”
毛三ba见我也不怎么信,有点失望。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桔子递给我,然后重新把围腰围在头上进屋去,还丢过一句埋怨的话来:“他们要是当时听我的,你富贵伯怕就不得死了!”
嗯,难道在她看来,富贵伯的死跟这个梦,或者说和那天晚上闹鬼有关系?
富贵伯在车小明上山之后的第三天,在家里因为房子失火烧死了。我们那边有一种说法,人死三邀伴儿,说一死人起头,附近就还会至少死两个人,他们要约伴前去,才不孤单。
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太无厘头,而且会增加当地人的恐慌,加上本来我以为这跟我要讲述的故事关联度并不高,并未打算在这个故事里给大家讲了的。但从毛三ba的言语中看来,富贵伯的死,跟那晚上的离奇还有关联?
按照我们那边对丧事的看法,富贵伯在差不多八十的年龄上作古,都已经算得上喜丧了。是的,与他早年那些有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日子对比起来,他的晚年也算幸福,这个年龄也完全可以说是寿终正寝,他行进在正常的人生轮回中,甚至都值得祝贺。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被自己的房子燃起来后烧死的,让不明白这阴阳两界因果的人们多了一些七嘴八色的猜疑,让这喜丧多少有点美中不足。
虽然我也觉得毛三ba的这话可能也仅仅是这些猜测中的一种,可这种猜疑就让我禁不住了去打听的好奇心。要是能找机会跟李长军谈谈,是最直接的,虽不好直接问,说不听他也愿意和盘托出,毕竟我跟他的关系可不仅仅是儿时的伙伴,算战友不?嗯,你懂的。
只是,李长军在父亲的葬礼后就外出继续打工去了,总不能打个电话去问吧?
按惯例,每次回家我都会去村子里的每一个火铺上小坐一会,算是我这个常年不回家的人,用这种方式去感谢这些父老乡亲们对我童年的宽容和照顾。
说实在的,也蛮想念他们,坐着听他们在灶台前后忙碌着讲讲我小时候的那些糗事,就能够拣回我的生命还散落在他们温暖记忆里的已经被我遗忘了的片段,感受到这岁月的无限温暖。
而在杨二伯家的火铺上小坐,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是对这位寓居一隅却总是洞彻世事的老人,表达我无法言说的敬仰。
但显然,即使是杨二伯也觉得,导致富贵死去的那场火灾并不寻常。“一个三间的房子,火源在这头这间,着火后,这间也没有燃大,火苗穿过中间这一间,去把另外一头的那间房子点燃了,烧的一干二净,还把富贵烧死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杨二伯一边用火钳在火炉中的灰烬上画着这三间房子的位置关系一边这么说,还抬头盯着我,似乎我知道答案似的。我哪里知道答案?
按照杨二的描述,李家老屋起火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八九点,并不算晚。睡觉之前,李长军从火铺上下来,把炉中还未燃尽的柴块退出火炉拿到门外用水浇灭了,然后去牛圈给牛加了一把夜草,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火铺上炕架下面挂着的腊肉燃起来了。
他一边呼喊一边从水缸里舀水出来浇火,可是根本就控制不了火势。
闻讯赶来的各位邻居也开始加入到灭火的行动中。但是腊肉掉下来把木质的火铺点燃了,火势越来越大,加上屋里温度太高,人根本进不去,只有从外面往里面冲水,但效果也非常有限。
对,就是我那天上午跟李长军坐在阶阳上喝茶的那个房间。
正在这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李长军突然冲过去用斧子劈紧靠着起火的那间屋子的板壁,并大声呼喊,让大家一起把中间那间屋子的板壁给卸下来。
忙乱中,无所适从的救火的人也就加入了这个拆板壁的行动。“现在想起来,拆板壁把房间打开后,空气进去更充分了,肯定会燃得更快啊——”杨二在讲述的时候还有些懊悔,但他也没有提供其他可行的选项。
中间那间屋的板壁很快就被拆下来了,奇怪的一幕也就在这一瞬间发生——随着板壁的倒下,火铺屋里的火焰一下子升腾起来,随着一股热浪,红色的火苗几乎是横着穿过刚才拆下板壁的那间屋子,让房子另外一头的房间被火苗瞬间吞没,火苗直接翻上那间屋子的屋顶,火势彻底失控了。
这个时候,李长军才想起她爹早早就回那间屋子里去睡觉去了。忙乱中没人注意到富贵,他确实也不在人群中,就算他之前睡了,难道这么大响动,他也没有出来?
“爹——”李长军突然放声哭喊着要冲进屋子去救他父亲。但被众人拉住了,那间屋子正四处向外吐着火苗,人怎么还能进去呢?大家只能在李长军和他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声中,眼睁睁看着肆掠的火焰尽情吞没那间屋子,焦急却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一阵瓢泼大雨正当其时的到来,又把火焰瞬间浇灭,让李家的老屋从外观上看,两间还完好无损,而另一间被烧的干干净净,人们在废墟中发现富贵的时候,他已经被烧成了一具干尸。
李长军觉得,是自己当时的决定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把富贵伯安埋以后,他推掉了房子还剩下的两间,带着老婆孩子打工去了,看样子,是能不回来就不打算回来了。
“李长军为啥当时突然要决定去拆那间屋子的板壁呢?”我装着并没有听毛三ba讲过什么一样问杨二伯,
其实我是希望在不影响他立场的前提下,听听他对这个事情的看法。果然,杨二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又给我复述了一遍李长军在前两天做的那个梦——
“长军说,他看到火无法控制,他突然想起那个穿红衣服的人托梦给他,说要从他屋里过路,那人不是说让他拆板壁么,他就一边后悔没有提前把板壁拆下来,一边莽撞的开始去拆板壁了。”
那李长军这个梦到底是给他提示让他拆下板壁来避免灾难呢,还是拆下板壁来,送自己的父亲上路?
这很关键,这决定李长军在父亲意外离世这个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如果是前者,那就意味着不如此将有更大的灾难发生,这灾难会是什么,会比一个人的死亡更严重?
如果是后者,那李长军简直就成为害死他父亲的帮凶了,可能这也是李长军觉得自己无法原谅的原因吧。
我记得,我们那边好像并没有解梦的手段,不知道你能不能从这个梦中为这个结果找到一个合适的解读来?
但这个梦发生在被狗叫吵得天翻地覆的那个晚上,而且李长军还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狗叫阵势完全没有任何知觉,我倒是觉得这其中的牵连更让人好奇。
看起来,那天晚上唯二的两个没有被狗叫声打扰的人,一个是李长军,一个是肖瑶,这两个人后来的境遇也都充满劫难,让人扼腕唏嘘。
更何况,仅仅把这两个莫名其妙都不敢见面的人牵连在一起,就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从我家老屋的位置上看下去,李长军家房子拆除后的屋基一览无余。拆下来的没有燃尽的柱头和木板整齐的堆砌在一起,上面还用残缺的瓦片细致的盖住,或者这些材料还可以在其他地方派上用场。而大面积裸露出来的地基上,老屋壁柱留下的痕迹还把当时的房间结构勾勒得清晰,让人还能感受到人间烟火的气息。
从这个位置看出去的视线中没有这栋房子的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没有了房子的遮挡,那棵硕大而茂密的拐枣树一览无余,在风中沙沙作响。
其实还很不错,甚至多看两眼就习惯了,就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这栋房子一样了,所有关于这个房子里的人与往事,都仅仅是一个逻辑模糊的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