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趁着那天坐在富贵家的火铺上,我开始向这位已经年岁很长的老人家请教起我们村子里的掌故来——会不会从这些掌故中找到某些线索,来解释这些年来出现的奇怪现象?
“还是不去说这些事情了吧——”富贵伯嘴里这么说,但显然已经开始陷入了复杂的思绪中,就似乎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大网在脑海中撒开,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去抓住它的纲领——“其实不去说它,慢慢也就忘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这时,应该已经过了子夜,坎下车家院子里的锣钵声已经停下来,朝显要去我家睡觉,父亲就起身回去了。本来他让我一起回去的,但是,富贵伯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却让我不愿意离开。
因为已经深夜了,可能都计划着要去睡觉,火炉里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攒柴头。火应该没有熄灭,还有明显的温度,但那灰烬与柴头各自散落炉中的样子,就像已经曲终人散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样子。我捡起一根柴头拨弄一下,露出腥红的火蚀,并在柴头上蹿出火苗来。
车家那老屋,是哪些年成建的?应该有很多年了吧?我希望用这样的话,让老人家找到一个可以开始讲述的契口。
“我们懂事的时候,那个房子就已经在了,这我还真不清楚。”富贵似乎明白了我这么问的潜在意思,所以并不顺着这个方向苦苦回忆,而是把话题转到了我想要知道的内容上来。
“但在他们房子里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来确实是让人难过的——”
原来,在富贵还很小的时候,结合富贵与年龄接近的人的年龄推算,应该是在解放前的1940年代,车家的老屋那时还并不属于车家,而是属于一户姓吕的人家。
吕家?我们村子里原来还真有人姓吕?
是的,那个时候,我们村子里就是李家和吕家两姓人家。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和睦,日子在柴米油盐中铺陈开来,以至于很难在两家共同生活的过程中,去找到几个具有标致性的事件来参考他们所经历的历史,从而让两家人住在这里有多少代人了都变得并无人在意也无从查考。
反正,这个远离外面世界的村子,在自己的节奏中安详的生息劳作着,就如同这里的朝云暮雨晨曦晚霞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不定就是在这里从几只猴子进化而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在富贵大约只有六七岁时的那一年,两家人因为一个土地边界的争执相持不下了。“就是我们院坝下面那两块自留地——”富贵说着的时候还用手指了指屋外。
那两块土我记忆清晰,当年我们用竹竿打拐枣的时候,就会掉落在那两块土里,我们曾无数次的在那土台中搜寻拐枣。土都不大,大约一米多宽的土台吧。
那个时候,上面一块属于李家,下面一块属于吕家,两块之间的土坎却从来没有明确到底属于哪一家人。那一年,吕家阿婆在自家下面那块土地中沿着靠李家的土坎种了一溜南瓜,南瓜藤就顺着土坎,爬到了李家的土地里。一天,李家阿婆去自己的土地里翻红苕叶,看到自家苕地里爬满了南瓜藤还开满了黄色的南瓜花,一怒之下,就揪着南瓜藤全部扔到了下面吕家的土中去了。
嫩南瓜与南瓜花散落在苕地里,看起来凌乱不堪,让向来把生计寄托在土地中人,看一眼就莫名的心痛。
导火索由此点燃,吕家认为,如果你觉得南瓜占了你家地,你可以把它理出来放在作为边界的坎边。但李家觉得,那作为边界的坎也不是你吕家的,凭什么你就可以种南瓜?
两位阿婆由此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谩骂,双方各自坐在自己的土坎上,拍脚打手指指点点。开始时是大声声张自己主张驳斥对方观点,到后来就逐渐只见祖宗八代和污言秽语,语气上也近乎唱山歌般的只比谁声音大了。再后来,两家人除了煮饭然后送饭到战场来的两个小孩,全家人都加入了战团,二三十人咒骂声此起彼伏,不分昼夜经日不息。
你肯定无法想象这种场面壮观的骂战,因为我小时候曾经听到过比这种规模小得多的骂架场面,所以能够想象这其中人们声嘶力竭口干舌燥,为了取得胜利而誓不停下的样子。
什么是胜利?当然这已经无关事实本身的对错了,一般都是一方最终声音沙哑了不能再出声,另一方就再多骂几句,显得最终对方哑口无言理屈词穷的样子,才算终结。
只是,发生在解放前的那场骂战,并未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虽然并无文字记载所以谈不上要载入史册,但如此惊天地泣鬼神,却注定要改变这个村子后来的发展轨迹。
对只有几岁的富贵来说,当时的这场骂战开始时令他兴奋,终于没有人管他是不是准时上山砍柴放牛,上床是不是洗脚洗脸了,自己做饭送到战场早一点或者晚一点也没有人太当回事,实在惬意。可几天持续不断却让他很是无趣,加上他觉得吕家小朋友也因为这个争端看到他的时候不再友善,他竟然有一种逃离这近乎疯狂的争吵环境的冲动。他就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沿着山路消磨时光,最终来到了在丝茅坪的嬢嬢家里。
嬢嬢一家问清了情况,似乎觉得这么争吵着才应该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并未太当回事情。天色已晚,就留下富贵在家过夜,打算第二天再送他回去,或者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好。可就在第二天,有过路的人传来消息,说富贵家出大事了!
姑父和嬢嬢带着富贵赶回我们村里发现,确实是出大事了,他们一家十多口人全部已经死亡!
毫无疑问,这一家子应该是还沉浸在跟对方谩骂的亢奋中时,遭到了对方的突然突袭。爷爷、父母、叔叔婶婶和哥哥嫂嫂姐姐们全部横七竖八的躺在院坝下面的土台中,死了。血液让被踩得已经不怎么看得到苕叶的苕地都变成了很脏的黑色。
嫂嫂的样子最狰狞,似乎是要从土台里往上爬回屋里,但最终死在了土坎上。她断气之前,应该看到了她家才两三岁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也被摔死在了院坝边上,脑浆都还挂在脸上。
“那之后我从来都没有给人说起过当时的事情——”富贵用手擦擦眼睛,就像在擦眼泪的样子,然后按住鼻梁,清理已经有些堵塞的鼻腔。显然,那些血腥的记忆穿越了大几十年绵长的岁月,让这位平时乐呵呵的老人家用了差不多一辈子的努力去力图掩藏的情景,再次出现。
富贵埋头于胸前的样子,就像一个不愿意目睹妈妈离去而转过身去抹泪的孩子一样,痛苦、难过却又无能为力。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过过生日——”富贵伯难过的说。姑父和嬢嬢多年以后只模糊记得,富贵是在一个凌晨妈妈打早回来的路上生的。大约是夏季吧,孩子出生以后连从身上脱一件包裹的衣服都没有,就用围腰包着回家的,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最能够记得他儿时那些细节的人,在那个他不在家的晚上,全部都已经离他而去,他的童年已经消逝在了混沌中了。
在朋友圈看到一个鸡汤文说,幸运的人,童年会治愈他的一生,而不幸的人,需要用一生去治愈他的童年。富贵的童年会带给他什么呢?那些为数不多没有被忙碌填满的人生闲暇里,那个血腥的童年会不会偶尔闪出来?或者根本就让人忘记了自己还曾经有父母这样的亲人存在?
那一天,姑父和嬢嬢收拾亲人们的尸体后回来,看到富贵瘫坐在阶阳的石板上目瞪口呆。富贵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他的身边围着很多大大小小色泽艳丽的蝴蝶,一会儿停在身上,一会儿又翩翩起舞。
嬢嬢觉得这孩子可能被吓傻了,要带到他们家去才行,不能让他留在这里睹物思人。而且既然对方起了杀心,那这孩子在这里也不安全。
在他们带着富贵走出院坝离去的时候,富贵不时又“哎”一声,应声转身回去看老屋。
大人觉得可能是在叹气呻吟。可富贵说,他其实是清晰的听到了妈妈的喊声,他回头去看的时候,就看到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和姐姐们在阶阳边站着,不舍的看着他和嬢嬢从院坝角落里离去。只有两三岁的侄女,还跑过来抱住他的脚,要跟他同去。
在富贵的记忆中,他跟他家人的最后一面就是这一幕,甚至连他们每一个人的穿着、神情都历历在目,而那之前与他们厮磨的平凡日子,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