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陌顶着大雨回到自己的老宅后,身上发凉,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畅快,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住似得,气闷郁结,少年觉得自己的老毛病可能又发了。
于是方陌从自家厨房里拿出一个古色的老药炉坐到院内的门槛上,开始点火烧水准备熬药,一钱钱草药被投到这老药炉内,散发出一股清郁的药香,这已经是白斑少年很熟练的事了,所以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少年的怪病折磨了他十几年,即便每次发病时痛得死去活来,少年也能笑得明媚如春,如同一滩烂泥般扎根在这没了契子的老宅里,像野草一样顽强的活着。
院内的空地上大雨淋漓,压弯了从墙缝里钻出的野草,少年坐在药炉边撑着下巴怔怔的看着漫天雨幕,听着雨落大地上的低沉曲调,不知不觉入了神,一炉火,一位少年,一场雨,漫散了整个墨春。
还记得有一天天气很凉的晚上,脸上有着白斑的小少年将身上唯一的几枚铜子给了墨春街上另一家没钱买粮的孤寡母子,身上没了钱买药,咬着牙在裹着草席的硬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最后实在撑不住后,嚎啕大哭。
那个时候头发枯黄,佝偻了身子的老师傅神色焦急地从鱼木街跑来,踹开少年的院子,抱着挂着眼泪鼻涕,身体冰凉的小方陌跑遍了整个鱼鼓镇,夜太深了,也太冷,老人颤抖着身子抱着少年,一家药铺一家药铺的敲着门,却没有一家药铺愿意开门,老人佝偻着身子抱着少年在碗口街的街道上坐了好久好久。
最后老人老泪纵横的发了疯,在泥街道上指着天上,大声咒骂着天道不公,拿着一把锄头便剜了碗口街的那两张棺材板,将药铺里的老郎中从暖和被窝里打骂出来,在那顽劣老郎中的极度不情愿和骂咧声中才为少年治了病。
方陌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情形,只记得那老郎中在熬药时好像往炉子里加上了几滴老师傅的血液,只是疼痛让少年神志模糊,看得不太真切。第二天方陌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老师傅守在药铺的木床边手撑着脑袋打着盹儿,头发枯黄得跟秋霜的飘零落叶一样,本来就不太好的身子更差了,脸色苍白,如同一张白纸,一点血色都没有,眉额上全是冷汗。
那一刻,少年的心里满是愧疚。
这一刻,方陌有些想念那位行事有些古板和小心眼的老师傅了,少年思忖着待到雨停后也该去那座山上看看那位老人家,带上些老人爱吃的飞蝗和碧螺,买上几炷香和纸钱,磕上几个响头,跟师傅聊一会儿天,说说最近的状况和那小的不能再小的微薄心愿,让逝去的师傅能保佑一下。
方陌老宅子的门被老师傅踹坏后一直没有修缮完好,两扇木门中间隔了好大一条缝,少年可以很清楚的看见街上不远处的一处土墙院子的门被打开了,是那对孤寡的母子回来了,这对母子也是可怜,家里的男人本来是镇亭里的一位书籍经注,负责摘抄一些古经文献,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得罪了那肥头大耳的亭长,被刺了青发配到劳军中去开荒,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据镇上的其他人说那位品性有待商榷的亭长还对这位经注的遗孀有些其余的想法,只是乡野妇女何等泼辣,再挨了几次涉及到各代先祖和后辈的恶毒咒骂后,那位亭长终于还是放弃了,方陌在那段时间内经常听见那位妇女站在街上指着人家鼻子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不过作用还是很明显的。
少年往厨房里去,将地砖下的钱袋子翻出来,犹豫了一会儿后掏出了二十多枚铜子,重新将钱袋藏回去,戴着另外编好的斗笠走出了院子,朝着那处缺了好多土的黄泥土墙院子走去。
雨似瓢泼,将方陌的斗笠打歪了一边。
这座黄泥土墙的院子太小了,比方陌的老宅还要小上一半,院子外围的土墙都垮了小半,堆积在地上被大雨淋得成了一滩水土,若是在阳天,这滩土会硬实得跟石头一样,用锄头挖,用铁锨子撬也不会动弹半分。
方陌站在院子的烂木门前敲了敲,约十数息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从斜开着的门后探出了脑袋,谨慎地朝外看了看,发现是方陌后,神色一喜,将整个门都推开,一下子扑进了少年的怀里。
这虎头虎脑的孩子名为姜巳乙,生于怛史十五年,今年过了三月二八就已经八岁了,因为其配军父亲的缘故,这孩子在镇子上很不受待见,经常有人会骂他是有爹生没爹养的无教子,因为母亲是遗孀寡妇的缘故,家里经常会受到一些镇上流家儿的骚扰,因此姜巳乙练就了跟他母亲一样的骂功,嘴舌之毒,堪称鱼鼓镇一绝。
方陌从小上山砍柴,下水捉鱼的时候,姜巳乙经常就会像一个小跟班一样光着小脚丫子跟在少年的身后,听着方陌跟他讲各种离奇荒诞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少年从师傅那里听来的,姜巳乙听得很认真,很开心,跟小时候的方陌几乎一模一样。
那段日子里,踩着小溪的鹅卵石,两个一大一小的少年背着木柴,挂着竹篓,追着飞蝗,扑着青花鱼,安安静静,如斯温柔。
少年摸了摸怀里孩子的小脑袋,问道:“巳乙,你阿娘呢?”
姜巳乙将小脑袋伸出来,抬头看着方陌,脆声道:“阿娘今日刚到鸿雁书驿去拿了封传书,现在在厨房里做羹草馍馍呢!”
似是听到了门口的交谈声,一位素衣纶巾的妇人系着白灰的围裙站在院内的堂屋门口,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神色疲倦,看着站在门口的白斑少年,妇人笑了,小镇的风色或许磨掉了妇人年轻时的容颜,但依旧留下了底子,清新娟丽。
妇人笑着朝少年喊道:“阿陌,外面雨大,进来说话吧!”
方陌摇了摇头,将斗笠稍微倾了倾,遮住因为风而从门檐上斜落下的雨,让怀中的姜巳乙感觉不到风雨,少年笑道:“不了,水姨,我家里还熬着药。”
方陌将一个小布袋子塞进姜巳乙的衣兜里,俯到孩子的耳边,细声道:“这个拿回去给你阿娘,你阿娘好强,我若直接给她,想来肯定得挨一顿咒骂,还是像往常一样,你悄悄放到你家的某个不起眼小地方,让你娘以为是你爹以前藏的私房钱。”
姜巳乙摸了摸兜里的袋子,感觉比以前重了许多,有些疑惑地抬头向方陌看去,少年抬起手指放在有些泛白的嘴巴边做了一个‘嘘’的样子,还对着孩子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多问。
姜巳乙将脸埋入少年的怀中,点了点头,抱住少年的手更紧了些。
孩子隔了半晌,好像整理了一下情绪,头也不抬地闷声道:“陌哥哥,你以后不用悄悄给我们家送钱了。”
姜巳乙又闷闷地说了一句话,“我和娘过几日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
方陌身子顿了顿,抚了抚巳乙那有些打湿了的后背,问道“去哪里?”
姜巳乙抽泣了几下道:“舅舅来了家书,说是当年父亲的冤案在抚台那里平了反,过些时日就会有人来接替那该死的亭长,舅舅会派人来把我们带走,去外面一个叫久离的地方。”
方陌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姜巳乙的小脑袋,开始碎语道:“这是好事,在这镇上没人帮衬,你娘也是辛苦,山高路远,路上小心,去了外面就别太野了,别乱骂人,师傅说外面的世界挺乱的,经常死人,见着豪横的和闷声不做语的,记得绕道走,莫要去跟人横撞。”
孩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方陌抬眼向堂屋口的妇人看去,微笑道:“水姨,今天雨大,我就是过来看看巳乙,我家里还熬着药,就先回去了。”
妇人笑着对少年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屋内开始忙活,方陌整理了一下姜巳乙的衣服,将他抱到堂屋门口后,转身带上门离开。少年走出门后抬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今年的雨似乎格外的大,风也格外的冷,自内而外,自下而上地散发着不属春时的冷意。
堂屋内的一处墙缝里,姜巳乙偷摸地将上面盖着的一块油裹布掀开,将方陌给的那只小钱袋子塞进了墙里,然后跑到厨房里拉着阿娘,说发现了爹藏好的私房钱,清秀的妇人看着那只从墙缝里抠出的破旧钱袋子,秀丽中透着疲惫的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
墨春街的竹林就挨着两家人不远处的街边,风雨中透着一股泥土的清新,林子不是很大,也就数十株,但摆设的很奇异,看上去像是一个葫芦,葫芦口正对着方陌家的老宅子,两者之间隔着数十丈。
方陌每次过街之时都能看见葫芦口里的青碧,只是因为这竹林在镇子上有些不详的说法,因此少年从来没有进去过,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光景,倒是有不少外乡人来此观赏过,称赞过,少年听不懂那些外乡人口中神神鬼鬼的话,什么阵,什么法,什么造化的,只是知道这竹林在他们眼中很重要,比铜钱更重。
少年戴着斗笠在雨中向着那葫芦口看去,发现一个青衣长发的年轻人从林子中摇晃着身子走了出来,像醉了酒一样,在看到方陌的时候,那青衣年轻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身子摇晃间一下子倒在了竹林的入口。
方陌假装未觉的往自家走了几步,转头发现那年轻人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得抽搐着,一身跟竹林一样颜色的青衣像是着了火,一直在飘散着灰烬,在雨中有些朦胧。
少年沉默着。
最终方陌将青衣年轻人搬回自家的院子,将他放到木床上,然后从橱柜里翻出一只小小的石白虎放到门口,接着从熬好的药炉中倒上一碗药汤喂青年人灌了下去,少年不知道这有没有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小声的呢喃道:“家有白虎,邪祟莫近,鬼灵远离,无香无米无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