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骥听说青梅竹马的彩凤,竟要被李永芳作为礼物献给七贝勒阿巴泰,忍不住怒火中烧,抬刀便想结果了孙得禄,可钢刀举在半空之中又改了主意,吩咐弟兄将二人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手提钢刀问刘松樵:“刚才这番话可是真的?你可敢当着熊经略的面儿,再说一遍”?刘松樵忙不迭点头:“绝无半句虚言,只要龙哥您饶我一命,见了天子我还是这番说辞,我这是实话实说的呀”!
大战在即,双方争夺的要害广宁城出了内鬼,而且事涉辽东实际上的第一号人物巡抚王化贞,以及他最为倚重的中军爱将孙得功,一旦孙得功阵前反水成功,后果将不堪设想。由于辽东经略熊廷弼现在后方的广宁右屯卫,为了不耽误军情,龙骥连忙押着二人,先一路向西来到了距离最近的镇武堡,找到了率领两万兵马镇守此地的援辽总兵官刘渠,先将情况报与刘渠。
刘渠接到的将令是:“敌人来时,跨出镇武一步的,文武将吏都有杀无赦”,野猪皮随是可能发动进攻,自己身为总兵官不能带头违抗军令,只能先派人将此消息通报给更北边的镇宁堡;;同时,命龙骥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火速将二人押送至广宁,交给巡抚王化贞,请他立刻解除孙得功兵权将其收押,并清查奸细严防内鬼。
就在龙骥押解着孙得禄赶往广宁的路上,努尔哈赤大军已经兵分三路渡过了辽河。
北路人马精兵一万,由大贝勒代善率领直扑镇宁;南路兵马一万,由四贝勒黄台吉率领驻守沙岭驿,切断大明的南路援军;努尔哈赤亲率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领大军四万直扑西平,将小小的西平城四面合围。
辽东经略熊廷弼布置了三条防线,第一条防线是辽河以及沿河构筑的堡垒,由于天寒地冻河水结冰,已然形同虚设;第二道防线由四座坚城大堡组成,北向南一字排开,分别有镇宁堡三千人、镇武堡两万人、西平堡三千人和位于后方的闾阳大营一万人,兵力只有三万六千人而且过于分散,已经被努尔哈赤轻而易举的成功分割:镇宁堡被代善压制;镇武堡的刘渠倒是兵多将广敢打敢杀,可被禁足令捆住了手脚;闾阳大营位于后方鞭长莫及,而首当其冲的西平堡,只有罗一贯的三千人马防守,被努尔哈赤四万大军重重围困。更有黄台吉一万精兵在外围游弋,努尔哈赤摆出了一副“围点打援”的架势,要将大明各路兵马逐一击破。
罗一贯和张明先并肩站在西平东城瞭望,城外人欢马嘶、建奴的兵马黑压压不着边际。罗一贯心有余悸的说道:“明先兄啊,得亏你前来报信,否则谁能想到建奴竟然来的这么快”!
张明先面色沉重:“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我们都不愿意面对,不愿意相信而已!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城里会有建奴的奸细,一旦有人开城投敌,我们战死自不必说,可惜了这些逃进城里避难的无辜百姓”!
罗一贯双手叉腰:“这一点请你放心,半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清查奸细,由跟随我多年的都司金雄负责编户齐民,日夜提防!领外只要是与曹三喜由瓜葛的商家,已经全部清出城外,所以这一点你无需担心。我倒十分害怕,一旦野猪皮故技重施,围点打援,咱们大明很有可能重蹈萨尔浒的覆辙,到时候牺牲的可就不止我这三千人马了”!
张明先皱眉问道:“西平已经被围,努尔哈赤必定已在外围张网以待,围点打援其势已成,为之奈何”?
罗一贯想了一下,回身冲张明先拱手:“明先兄,其实破解围点打援容易,不过办这这件事,得请你亲自出马”!
张明先拱手:“愿闻其详,罗大人但有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罗一贯并没有直接下令,而是扶着城垛面色沉痛的说道:“我大明满朝文武,对于丢城失地早已麻木,可对掉脑袋丢乌纱帽,还是十二分介意的。如今野猪皮圈套已经布下,若要止损,唯有放弃西平,死保广宁一途”!
张明先惊讶的望着罗一贯:“难不成你想率部突围”?
罗一贯一摆手:“我罗一贯由寡母辛苦带大,这个平辽副总兵是我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名,忠孝二字九死而不敢忘也!我是想请明先兄携我独子俊杰突围,将西平城陷落、罗一贯战死的消息送出去。如此既能保全我罗氏骨血,又能杀身成仁以报天子,忠孝两全的美事还望明先兄成全。一旦西平陷落的消息传扬出去,王化贞、叶向高、以及兵部尚书张鹤鸣一举荡平野猪皮的美梦也就醒了!熊经略也不至于无法向朝廷交代,迫不得已不停的派出援军,往野猪皮的口袋阵里填命了”!
罗一贯心意已决,无论张明先如何劝说都没有用,万般无奈之下,张明先跪在罗一贯面前痛哭流涕,指天发誓:“只要我张明先还有一口气在,一定将总兵大人的公子,平平安安的带出城去!您还有什么话带给天子的,请一并告知末将”!
罗一贯扶起张明先,一摆手:“但有一死报国,别无他话”!
张明先在罗府客房找到龙叶氏,邀她随自己一道出城,龙叶氏面色凛然,递给张明先一块白布:“龙骧一日不归,我这个当娘的便等他一日!将军且放心去吧,若我城破身死,请你转告骥儿和骧儿,野猪皮在辽东屠戮我汉人一族,尸山血海之仇不报,九泉之下就不要见我和龙家的列祖列宗”!张明先展开白布一看,上面用鲜血写就两行大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叶元岚绝笔”!
张明先眼泪哗啦一下夺眶而出,跪在龙叶氏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一抹眼泪,拱拱手掉头便走。
来到西城门里,十四岁的罗俊杰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他身披三重重甲,手持点钢枪牵着一匹骏马,被垂泪的母亲拉着胳膊,好一阵殷勤的叮嘱,见张明先回来罗一贯喝道:“行了,妇人家婆婆妈妈,孩子该出发了”!
罗俊杰将骏马和钢枪交给军士,来到罗一贯面前,跪在父亲膝下磕了三个头,抬头问道:“父亲大人,我这就走了,您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孩儿吗”?罗一贯愣了一下,铁青着脸喝道:“伸出手来”!
罗俊杰不知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伸出了手掌,罗一贯伸手抓住儿子的指尖抻平掌心,右手从身后抽出一根戒尺,“啪”一声狠狠的打在了俊杰的手心,大声喝道:“儿砸!一寸光阴一寸金呀”!“啪”又是一下,“一寸光阴一寸金”!“啪”又是一尺。三戒尺狠狠的打了下去,罗俊杰疼的直龇牙,眨着眼说道:“父亲大人!儿子记住了”!
罗一贯毫不理会发妻心疼的目光,避开俊杰满是泪水的眼,背过身去大手一挥:“滚吧”!
说完雄赳赳的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登上城去!
西城一声炮响城门大开,张明先手提两杆三眼铳,一马当先越过吊桥,冲进了密密麻麻的敌阵,罗俊杰紧随其后杀了出去。负责西门攻防的是三贝勒莽古尔泰,远远看见城门洞开两骑杀出,哈哈大笑:“汗阿玛果然料事如神!传令三军,只许假意围困,万万不可伤到这两个信使,否则军法从事”!
莽古尔泰将令一下,陷入重围的张明先和罗俊杰压力骤减。罗俊杰知道父亲在城头观战,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一杆点钢枪舞的密不透风,枪如游龙劈波斩浪一般,带着张明先朝着外围杀了出去。城头上的罗一贯见儿子如此勇猛,虎目含泪捶着城垛哈哈大笑:“我罗家后继有人啦!好小子,这罗家枪可比你爹爹当年使的顺溜多啦”!
说完拉着站在身边哭泣的发妻胳膊叹道:“可恨我罗一贯,大字不识几个!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从小到大,翻来覆去只会跟他讲一句一寸光阴一寸金”!说到此处,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哀痛,眼泪夺眶而出。
张明先和罗俊杰突围以后,努尔哈赤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再无信使外出,便号令三军开始攻城。
后金一无重型火器,二无攻城器械,历来攻城都是以人命来填,当然不会是宝贵的本族男丁性命,而是贱民汉人,还有他们的盟友蒙古人。按照惯例,攻城的第一步是驱赶汉人百姓,来回搬运土木石块填埋护城河,待护城河填出通道之后,发给他们简易武器,命他们向城头发起冲锋,用来消耗守军的器械、摧残守军的意志;待搜罗的汉人俘虏死光以后,便会派出蒙古盟友,命他们接近城墙抛射箭雨,这一时期的蒙古人,使用的多是狩猎用的软弓,因此一旦接近城墙,便会彻底暴露在明军的炮火之下,此举只为消耗守军的弹药。等到城内弹尽粮绝之时,后金壮丁才会发动进攻摘取胜利果实,而且每每拿下城池,野猪皮担心汉人反扑,会不分男女老幼将城内人丁一概屠之,大金国只要需要牲口、粮食、土地和财富,其余全是累赘。
通常情况前两轮攻势下来,守城的军士和城中百姓,面对惨无人道的禽兽行径,便被无边的恐惧包围,精神支撑不了太久便会崩溃,投降的、逃跑的、惴惴不敢作战的,不一而足。事实上,野猪皮辽东攻城略地,十座城池九座靠献,剩下一座全靠捡。
这次西平围城战自然也不例外,围三缺一强攻东、西、南三座城门,独留北门供罗一贯逃跑。
东门由努尔哈赤亲自督阵,一阵鼓角齐鸣,前阵一分为二,一千五百包衣奴才手持钢刀和皮鞭,驱赶着六七千汉民百姓,从两阵之间涌出,背竹筐、提竹篓,扛着石头、抬着木头填埋护城河河。
逃跑者斩、驻足不前者斩、动作迟缓者斩、摔伤或中箭中枪者也斩。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面对建奴的屠刀、在死亡恐惧的重压之下毫无反抗之力,拼命的来回奔跑搬运沙石填河。即使平民再怎么听话,为了震慑和消磨守军的意志,只一刻钟的功夫,已经有两百余颗汉人头颅落地,不是因为不努力干活,而是他们因恐惧而发出的嘶喊,以及崩溃的痛哭,搅扰了包衣奴才们耳根的清净。
两百余颗头颅,被齐刷刷摆在和护城河对岸,尸体则由汉人俘虏直接拖着扔进护城河,用来阻塞河道。
眼睁睁看着同族受辱、惨死在西平城外,守城的军士一个个恨的咬牙切齿,罗一贯面色铁青紧握双拳一言不发。参将黑云鹤是万历年间回族名将,辽东都司广宁卫副总兵黑春的从子,他人如其名,生的又黑又瘦像只怪鸟,见城外情形气的一拳砸在城垛青砖之上,大声骂道:“总兵大人,您给我二百锐士,我要出城跟这帮畜生决一死战”!都司陈尚仁连忙上前劝道:“参将大人!一旦领兵出城,便中了建奴的奸计”!王崇信也上前说道:“罗大人,反正横竖是个死,您就下令开炮吧!轰死几个人,也好让这些百姓知难而退”!
罗一贯瞪着满是血丝眼睛骂道:“让他填!我西平堡的每一支箭、每一粒弹丸,都是给野猪皮这帮畜生备下的”!
西平堡的情形,被趴在医巫闾山险峰上的龙骧,从千里镜中看的清清楚楚,他踢着脚嚎啕大哭,把千里镜递给高蓬头:“都怪你!瞎耽误功夫,我娘还在西平堡,这可咋办?你赶紧帮我想想办法救救我娘,还有城内外那些百姓”!高蓬头接过千里镜,凑在眼前看了一阵说道:“别吵吵!我看西平堡一时半会儿丢不了,你别担心,等天黑以后咱们再想办法”!
龙骧停止哭泣抬袖一抹眼泪:“还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你会撒豆成兵”?高蓬一咧嘴:“那倒不会”!
说完回身按着龙骧的肩膀,郑重其事的问道:“怖畏金刚应该还在建奴大营,敢不敢跟我再冒一次险?咱俩今天晚上,干脆直接弄死野猪皮,不就万事大吉了”!龙骧吸了下鼻子,咬牙说道:“有这种好事你不早说?有啥不敢的”!!
龙骥押着孙得功的弟弟孙得禄和老乡刘松樵,从三岔河的黄泥洼涉水而过,于天黑之前登上了位于一座蜿蜒小山上的广宁城,刚进城,孙得禄、刘松樵,以及两名张明先的亲兵便被中军参将鲍承甫给扣了下来。鲍承甫手持钢刀,架在龙骥的脖子上,逼迫他交出刘渠的书信,军情十万火急,龙骥不敢耽搁,一咬牙夺刀劫持了鲍承甫,直接闯到了巡抚制府衙门。
龙骥在衙门口,正好跟准备回京复命的给事中惠世扬一行撞了个满怀,惠世扬厉声喝道:“哪里来的乱兵?竟敢在巡抚大人衙门口闹事,还不给我拿下”!龙骥打量了惠世扬几眼,见衣着打扮应该是个京官,便大声喊道:“野猪皮大军已至辽河,军情十万火急,广宁城出了奸细,我怀里有援辽总兵官刘渠大人的亲笔书信,请问大人如何称呼,请您替小人做主呀”!
惠世扬一听此言大惊失色,连忙挥手让围困龙骥的左右退下,一拱手说道:“我乃兵科给事中惠世扬!快把书信拿给本官”!
惠世扬这个名字在当时那叫一个如雷贯耳。光宗驾崩之后,正是他只身闯入大内,与太监王安确定了抢夺当时还是太子的朱由校的行动,为东林党赢得了头功,没有惠世扬和王安的密谋,就没有天启年的东林定策之功。
按理说为天子立下如此大功,惠世扬应该节节高升才对,可他为了扳倒浙党的代表人物方从哲,让东林党人叶向高上位首辅,于天启元年上疏弹劾方从哲,列其十大罪状,熹宗对方从哲极力庇护,而惠世扬则被指为诬陷,因此至今仍然是个小小的给事中。
龙骥认为此人有胆有识,应该值得托付,便放了劫持的鲍承甫,从怀里摸出刘渠的书信,拱手呈给了惠世扬。惠世扬见信大惊失色,厉声质问鲍承甫:“孙得禄和刘松樵人在何处?速速带来,本官要在这里问话”!
“人在这里”!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扔在了衙门大街中央,龙骥定睛一看,一颗是同乡刘松樵的,一颗是孙得禄的。再看后街,中军游击孙得功已杀气腾腾带着人马围了过来,孙得功须眉倒竖,提刀指着龙骥怒喝:“大胆狂徒!你受何人指使?竟敢诬陷我兄弟通匪!老子现在就要杀了你”!说完上前就要抓人。
龙骥一脚将孙得功踹倒在地,横着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骂道:“孙得功!既是诬陷,你为何杀人灭口?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先宰了你这个汉奸再说”!说话抬刀便要砍死孙得功。
“住手!胡闹,竟敢在本官衙门口闹事,全都给我拿下”!
一看王化贞从衙门里出来,龙骥连忙收刀跪地拱手:“大人,此人便是奸细,已与野猪皮约好阵前反水,请巡抚大人明察”!
王化贞脸色极其难看,憋得跟茄子似的:“大胆!竟敢当着天使之面,污蔑本官治军不严!来呀,将他给我拖出去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