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月演已经来京半个月了。时值深冬,上京各处一片张灯结彩。就在前天,皇帝钦册丹叙为王,并擢为总理大臣兼东阁大学士,加九锡。黄瑞元、刘显等一干人等都诏封了官爵,月演也被封给了个刑部侍郎兼右都御史的衔。在皇城东南角的黄庙街附近,丹叙征用了五六个朝臣的府邸,大兴土木开始整修自己在京居住的府邸。“敕建平王府”的匾额都已经挂上了大门。
一天夜里,月演正在督察院值室办公,忽听得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命供事卷帘看去,才看到外面飘满了鹅毛大雪,庭上飞檐走兽,院外碧瓦飞甍,都积满了厚厚的白雪。
披着大氅走到了门前,月演点了支烟,倚着大门看着外面的雪景,看了不一会儿,不禁叹了口气。
“小姐,没来由儿的,你又叹什么?”掌着灯站在月演身边,贴身的侍女小荷一边掸着飘在月演身上的雪,一边问道。
“这么大的雪凭空降下来,不知道京中又有多少屋子被压垮。”呆呆地看着房梁上的雪,月演吐了个烟圈说道。
“小姐,你也会忧国忧民的了?难得啊。”为月演整理了衣襟,小荷笑着说道,“不过要是凡事总想着坏处,那总也没有开心的一天了,都说‘瑞雪兆丰年’,小姐怎么不替老农乐呵乐呵。”
抿嘴笑了一下,月演转过身去,抬手摸了摸小荷的脸蛋:“我要是平常富贵人家的闺中小姐,才懒得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呢。平时观观雪景,赋个小诗,倒也自在。可叹我却不是,不能总顾着自己开心,忘了职分。了却君忧谓之臣,替民请命谓之官,要是都那么的,老百姓怎么办?”
“我记得前些个日子,小姐跟王爷说了要辞官归隐去,王爷也恩准了,可怎么后来没了答复,这几日黑不提、白不提的。”
“想是变卦了吧。哥哥想做皇帝,身边正缺人帮衬,除了督察院左都御史,京兆尹、抚领总督这些要职都还捏在王室亲族手里,”接过小荷递过来的热茶,月演喝了一口,皱了一下眉,“这是什么龙井?明前的?”
“是明前的,听说是从皇庄子里撷的,专供王邸,是纪王从府里带过来办公时喝的。”小荷歪着头看了看茶叶子,有些紧张地说。
看了看小荷,又看了看茶叶,月演随手将茶泼在了院子的地上,“都放了一年,一闻就是受潮了。这些个王爷平日里就喝这样的茶,难怪亡国。”
随手把烟头丢在空空的茶杯里,月演扯了扯领口,转身又回到案前埋头公牍了。拿着御史们参劾京兆尹傅重光的奏折,月演审了一个多小时,挑拣好了按官次整在一起,并附上自己的参劾本,正要嘱咐供事转送给平王府,突然门外一个“咚”声,起身走过去看,只见是丹叙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腰一边龇牙咧嘴的。
“哥哥?”看着丹叙的狼狈样子,月演赶忙走出值房,和丹叙的侍从把他搀扶了起来。
“这大雪天的,你不在王邸老老实实待着,来我这督察院做什么?”将丹叙请进屋来,月演一边吩咐打热水,一边双手拍打着粘在丹叙屁股和身上的雪花。
“我刚从宫里出来,听说你还在值房办公,顺路来看看你。”丹叙脱了斗篷,双手叉腰扭了扭身子,“值班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旁的人来吧,你一个姑娘家,不要太为这些琐碎操劳了。”
“我那个行馆在白轿子店那边,一来一去四个小时,我才懒得回去。”笑着给丹叙端过来热水和擦脸巾,月演说道。
“我看你是嫌弃行馆太小,不愿意去吧?”丹叙拿起热毛巾在脸上擦了擦,玩笑着白了月演一眼,“我看还是给你在平王府添个住处,你先住下吧,等这一阵忙完了,我亲自给你找处宅邸。”
“哥哥,之前逼宫的时候我就说了,府邸的事儿让我自己选就是了。”扶着丹叙坐在椅子上,月演挥手让其他侍从退下,自己转身坐在了丹叙身旁。
“提到逼宫,刚才太后和我说:退位之后,她想带着皇帝迁到寒云园去,悠游自在,了此残生。”抻了抻裤袍,丹叙拿起茶杯来说道。
“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个可怜人了。”月演笑着说,“那天下了朝,没想到回宫一看,身边的侍从朝臣都已被杀了个精光,皇城也被占了。这手段,也只有哥哥才使得出来。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之前没和你说,是怕你一紧张说错了话。”丹叙说,“再说血洗皇城这样的千古骂名,有我一体承担就是,你就不要瞎掺和了。”
听了这话,月演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兄妹二人围着暖炉搓着手,一时沉默了下来。静谧的雪夜里,不时有积雪从房檐上滑落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好似冤魂的叹息。
“言归正传,聊聊你的府邸。”丹叙拍了拍大腿,笑着打破了尴尬,“我看不如这样,等我登基之后,自然要迁居皇城,我那王府,也就不改做行在了,让给你做公主府。”
“那我可经受不起。陛下的潜邸,也是为人臣子敢住的?”月演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说实话,我都已经找好地方了。”
“是么?什么地方?说出来,我没有不准的。”听了这话,丹叙忙问道。
“哈哈,瞧哥哥这样子,竟比我还着急。”月演放在茶杯,笑着走到丹叙的身边跪在了地上,双手扶着他的膝盖,捻着发梢,笑盈盈地抬头说道:
“我听说在我老家郁州附近,有一处很大的园子,连湖带山占地一百五十公顷,名叫和华寺,本名郁宫苑。这园子依山傍湖,包藏宫闱万千。据说这里原是仁宗皇帝的行宫,只不过建了二十多年,直到死了也没住进去过。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个行宫的大门,又漂亮又气派。现在功成名就,辞官归隐,特烦陛下恩准,把那个宅子送给妹妹养老,也不枉臣辅佐陛下这些年。”
“那个去处我倒是听说过。”沉默了片刻,丹叙从兜里又抽出了一支烟,一支递给月演,一支含在嘴里,“郅和初年的时候,有人说宅子里有冤魂作祟,半夜里鬼火萤萤的。修葺宫殿的帮工夜间睡在客厅里,有时还能听到死去的故人在耳边说话。”
听了这话,月演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哥哥,我又不是孩子了,你还拿这个唬我?所谓‘子不语怪力论神’,你一个堂堂君王,光照万国,居然还相信这些。让旁的人听了,岂不惹来耻笑。”
“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拿指头点了一下月演的额头,丹叙说道,“你没见过,就说没有么?我看,你还是在京中找个大宅邸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吧。想来上京国都,天子脚下,魑魅魍魉也不敢怎么样。”
“哥哥~”听了这话,月演丢了烟头,撒娇着摇了摇丹叙的膝盖,“上京城里面沙尘又大,风土又干,当年父亲带咱们来朝贺的时候我就不习惯这里,现在天下都是你的,干嘛非要留我在这里受罪?再说京中大员故旧那么多,到时候肯定有好多人托我办事,我不想惹麻烦,更不想败坏了你朝政,求你行行好,还是放了我走吧。”
看着妹妹在脚边拱来拱去,丹叙吸了口烟,叹着气吐出了烟圈。
“算了,想来这几年也着实委屈你鞍前马后的效劳,再说落叶归根也是人之常情,你要回故乡隐居,我也不说什么了。不过,在皇帝退位之前,我这里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得力的来办,你要是给我办砸了,就老老实实地留在京中。”
“嗯、嗯。”听了这话,月演赶忙乖巧地点了点头。
“打明年开始,元月和重阳,还有母亲的寿辰、我的千秋节,你必须回上京。”
“嗯、嗯。”
看着妹妹装可爱的样子,丹叙苦笑着摇了摇头,“到时候被厉鬼吃了,鬼魂儿可不要哭着来找我托梦。”
“你放心,我自己不要命,来找你做什么?”月演笑着说,“只是怕到时候不是我来找你鸣冤,而是你提点兵马给我报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