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阮入天台”“天台桃源”之类的典故,在旧诗文中经常提到,像《西厢记》中,张生“坏坏地”将莺莺小姐抱入帐中时,就来上这么一段:“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全唐诗》中写此事的诗也不少,但最为详细的是曹唐写的这五首,这些诗写得非常详细,将原本出于《幽明录》(刘义庆著)的故事,用诗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刘晨阮肇游天台
曹唐
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
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
往往鸡鸣岩下月,时时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归何处,须就桃源问主人。
据《幽明录》中所说,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现浙江嵊州市)名叫刘晨、阮肇的两个年轻人,一起到天台山中去采楮树的皮,这种树皮抽出纤维来可以织布。结果走来走去,就迷了路。在山中转了整整十三天,带的干粮都吃光了,饿得眼发蓝,几乎快死掉了。后来看到山顶有一棵大桃树,上面结了不少的桃子,二人攀着葛藤爬上去,吃了几个桃子,就觉体健腹饱,精神头也十足了。
后来,刘阮二人又在溪水中发现了一个木杯,里面盛着胡麻(芝麻)饭,他们一合计,既然有饭,肯定上游有人家,于是就沿着溪水向上走,来到溪水的尽头,果然见到了两位“姿质妙绝”的美女,两位美女笑着对他们说:“刘阮二郎,你们把我们丢掉的杯子找来啦。”
这就是刘阮二人得见仙女的过程,曹唐的第一诗,就写的是以上的意思,只不过诗中说得有点抽象和空泛,当然,在唐代时,人们对这一则的故事,都是非常熟悉,诗中也用不着太过仔细描述。
刘阮洞中遇仙子
曹唐
天和树色霭苍苍,霞重岚深路渺茫。
云实满山无鸟雀,水声沿涧有笙簧。
碧沙洞里乾坤别,红树枝前日月长。
愿得花间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刘郎。
这一段诗,讲的就是两位仙女遇到刘晨、阮肇之后的情景了。据《幽明录》中说,两位仙女将刘阮二人领到家中,仙女的房子铺着铜瓦(才是铜瓦,也不是金瓦,看来仙女也不算太奢侈),室内各有一座大床,都垂着绛罗纱帐,帐角悬着金铃,很是雍容华贵,床头各有十个丫环在侍立。
仙女说:“刘阮二郎,跋山涉水而来,虽然吃了仙桃,但腹中还是有些饥饿,抓紧做饭来。”不一会儿,“胡麻饭”“山羊脯”“牛肉”这几样饭菜(这仙女饭菜的档次也不是太珍异,这些菜好像也就二百块钱足够了)就端上来,滋味很是香甜,刘阮和两个仙女一起饮酒作乐,这时又跑来一群女子,手中拿着三五个桃子,对这两个仙女说:“祝贺你们找到了夫婿啊!”刘阮二人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惶恐。
到了晚上,仙女安排刘阮各睡一个锦帐,深夜时分,仙女就跑过去和他们欢好——“言声清婉,令人忘忧”。就这样,刘阮和仙女过了十来天,就想告辞回家,仙女说:“你们能来到这里,是前世的宿缘所牵,为什么要急于离开呢?”看来仙家说理,动不动就是“宿因”,这理由真的很好,而且作为凡人,哪里懂得前因后果,更不敢说出什么二话来。“话语权”完全掌握在仙女们的手中。于是刘阮二人又待了下去,住了有半年多。
仙子送刘阮出洞
曹唐
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却再来。
云液每归须强饮,玉书无事莫频开。
花当洞口应长在,水到人间定不回。
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山明月闭苍苔。
如此又待了半年,到了春天,刘阮二人看到草长莺飞,听到百鸟啼叫,思家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于是他们苦苦哀求仙女放他们回去。仙女一看,再强留他们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叹息说:“尘孽牵缠着你们不放,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她们召集来所有的女子,摆下宴席,一起为刘阮二人送行。酒阑席散后,她们指点了下山的路径,就回去了。诗中所写的“玉书”,似乎是仙女送给他们的修仙秘籍,但《幽明录》中没提。
刘阮二人回到故乡,只见面目全非,巷子和屋子完全没有记忆中的模样了,村里的人竟没有一个认识的,打听了半天才得知,原来时间早已过了三百多年,我们常用“恍如隔世”这样一个词,这里却是真的隔了好几世了。经多方打听,找到一个人,按辈分是刘晨的七世孙。他当然不认识刘晨,倒是听过祖辈说,曾有一个先人上山采药,一去不回。刘阮二人听了,失魂落魄一般,如今已不是他们的时代了,在村里住着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们就又想再回天台山去找仙女。可是,失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空月寂寂,冷月冥冥,再也找不到当初的路径。
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
曹唐
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
笙歌冥寞闲深洞,云鹤萧条绝旧邻。
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诗中说:“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其实草树烟霞怎么会有什么不同,只是情缘难续,这山川草木看起来就无论如何再不似旧时了。有些东西,一旦舍去,就难以找回了,不珍惜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再想回头,已是惘然难觅。
珍惜拥有,失去不再有。也许这就是仙女想要告诉刘阮二人的吧。
对此,中唐诗人元稹就非常不理解,他写诗感叹道:“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意思说,有天仙的姿容相伴、有青山里的画楼居住、有仙桃和仙药服食,人生至此,十分完美了,你这俩傻小子干吗要回去呢?
当然,从一些贤妻良母的思维来看,刘阮二人回家找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很重情义的,并不像刘阿斗一样,有了好吃好喝,就“此间乐,不思蜀”了。二人不要美貌仙女,不弃糟糠之妻,岂不胜过陈世美万倍。
元稹是出了名的薄幸男人,他抛弃了莺莺,去娶高官之女,这事,单是我的书里就提过多次,想必大家早就熟知。他的思维当然是“人往高处走”,对刘阮二人的思想非常不理解,这是很自然的。
《幽明录》中说,刘阮二人寻不到仙女,后来也没有回去,竟不知所终。而在曹唐的诗中,又写了这样一首诗,表明仙女也在怀念刘阮。
仙子洞中有怀刘阮
曹唐
不将清瑟理霓裳,尘梦那知鹤梦长。
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
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
晓露风灯零落尽,此生无处访刘郎。
说点题外话,后人的诗话集中曾嘲笑过“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这两句,虽然拟的是仙女的口吻,但听起来竟像是鬼诗。确实,这首诗中的情调非常的悲戚,像“晓露风灯零落尽”也是阴风惨惨的,说起来,这天台二女仙,也不像是很尊贵的仙女,她们僻处在深山之中,像什么“胡麻饭”“山羊脯”“牛肉”之类的也算不上什么天厨仙馔,也没有见她们飞来飞去,使出什么高深的法力。
虽然仙女们完全可以再把刘阮二人接回来,然而,刘阮既然坚持要走,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再回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有些事,有些人,一旦时过境迁,就再也回不去,就算还有这个人,也不是当时的那个人了。
人一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此生无处访刘郎”,就算刘郎仍在,也不再是初相见时的那个刘郎。
清代蒲松龄所写的《聊斋志异》中有《贾奉雉》一篇,其中有一段情节,袭用了刘阮入天台的架构,说是贾奉雉因厌恶人间是非不分的污浊,于是去深山修仙。这回深山里没有美女相迎,却出来一个老叟(仙人),晚上安排他独居一室,进行考验,先派老虎吓,没吓动,后派美女勾引,也没打动她,结果这个美女又幻化成其妻的样子,并且用他们夫妻间的暗语来挑逗他,贾奉雉不能忘情,就和她OOXX了一番。第二天,老叟大怒,说他尘缘未净,就把他轰走了。
贾奉雉回到家乡,看到的也是面目全非,无复旧时景象,只不过时间只过了三代,才到他的孙辈(贾奉雉在山中待的时间本来就没有刘阮长嘛)。蒲松龄安排其妻在贾奉雉走后七八年时,就沉睡不醒,不饮不食,一直睡了百余年,得以不老不衰,贾奉雉一回来,其妻就醒转了(哼哼,蒲松龄真是不懂浪漫,如此重要关头,也没安排像王子吻醒睡美人那样的煽情桥段),于是夫妇二人又团聚重见。后来还又有不少拉拉杂杂的事情,不必详述。
对比刘阮和贾奉稚的故事,不免发现,后人远不如先人浪漫,不但蒲松龄在故事中将山中仙女换成了糟老头,而且大讲“存天理、灭人欲”的迂腐思想,意思是要杜绝一些情感才能修仙成功。而回到家后的沧桑巨变,也远不如刘阮故事中更醒豁透彻。一方面贾奉稚这里只隔了三世,另外又加上其妻化做“睡美人”的情节,这份沧桑感就变得淡漠多了,粘皮带骨,一点也不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