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所谓的性情中人。独孤枫雪如今真是领教到了。望着衍宿“坚定不移”的背影,独孤枫雪真是又气又无奈。途中,她让归海光去劝劝衍宿,归海光却无动于衷。
衍宿不声不响前行的背影孤单极了。
“前辈!对不起!刚才是我言语冒犯了。”独孤枫雪对着衍宿的背影道着歉。想着之前归海光讲的有关衍宿的过往,她深刻反省。她知道此刻衍宿生气,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将“伊耆”二字冠在了他的名字前面。那对被驱逐出家族的衍宿来说,是禁忌。
那背影让人莫名心疼。在无业山,他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被人孤立。而现在他又因为跟大家的意见有分歧,孤单前行。独孤枫雪于心不忍,想想衍宿那番激烈的言语,其实也是为了大家好。
是啊,自己和归海光灵道无能,搅和进戾天之乱不是给执剑添麻烦又是什么?
独孤枫雪想要跳下车,追上衍宿跟他道歉。即便自己不想去无业山,也应该等衍宿心平气和了以后,再好好跟他讲明。她不信这梵空中,再没有让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没想到,归海光却一把拽住了独孤枫雪。他冲独孤枫雪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就是让独孤枫雪不要去劝。
独孤枫雪很是不解,唇语问:“好歹也是你师父,他生气了,你都不去哄哄吗?”
“龙阳的事情,他受了那么多罪,谁哄过他呀?他早就习惯自我调整情绪了。以前我也不是没哄过,经常越哄他越生气,不如让他自己冷静下。”归海光心疼地说。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衍宿的步伐越来越慢了。
不愧为是衍宿的徒弟,同他朝夕相处。看到他越来越慢的脚步,归海光知道劝和的时机到了。他冲着那孤单的背影喊道:“师父!孽徒肩上的伤口自己缝不了,没有镜子!”
衍宿没有转身。独孤枫雪却看他捏紧了拳头。他不会又要揍归海光吧?
“师父!伤口超过六小时,就没有缝合的必要了。能帮个忙吗?师父!留个那么丑的疤,我以后怎么见沈秋池啊?!”归海光开启了碎碎念的模式。“纱布还在伤口里呢,你不帮我缝合,晚上我也发烧了,怎么办?师父……”他一口一口“师父”,叫得独孤枫雪听着都觉得心情舒坦。
可是,衍宿就是不转身。
“师父……我错了!”归海光跳下马车,几步追上衍宿,拉着他的袖子,噗通一声,跪下了。“我错了。”
“你没错!”衍宿愤愤地甩开了归海光的手,“你嘛,本就是杀手,血雨腥风的惯了,安定的日子你过得不舒坦。”他讥讽着归海光。
“师父,骂人不揭短。”归海光竟嬉皮笑脸地摇着衍宿的手,撒娇起来。
这一刹那,独孤枫雪心中那个归海光的正直,刚毅的形象瞬间被击溃。她抚摸了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撒了娇,归海光扒开衣领,露出了肩头的伤,让衍宿看。“师父,你看看这伤口,您高抬贵手帮我处理处理?”他知道衍宿是不会帮他处理伤口的。他只是借势制造台阶让衍宿顺阶而下。
“滚!”衍宿看都不看归海光一眼。他还想继续往前走,却被归海光一把抱住了胳膊。
“师父!那您总得容我去处理下伤口吧?我一个人处理不了,总得让独孤小姐帮个忙不是吗?你看,我们总得找个有水的地方处理不是?我要是离开了马车,执剑醒了怎么办?那不得劳烦师父您看着点?”归海光一边起身,一边拉着衍宿往马车这边走。
提到执剑,衍宿居然真的挪步了!
独孤枫雪感叹,归海光这徒弟做得真是到位,他连劝师父的时间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一点都不消耗多余的口水和精力。
衍宿自然是没有消气的。可走了这么久,他脸上的疲倦显而易见。
归海光冲独孤枫雪使了个眼色,独孤枫雪连忙跳下车,让了坐。衍宿才一脸傲气地坐在了驾驶位上。
归海光一脸献媚,道:“那师父,您先歇着,我们去去就来。”
“滚!”衍宿吆喝一声,把脸往旁边一扭,看都懒得多看归海光一眼。
但归海光却笑了,他拿过黑色的背包,冲独孤枫雪使了个眼色。独孤枫雪意会,跟着归海光走进了林子。她以为林子里会有溪水什么的,可走了两步,大约他俩的身影被灌木遮挡住以后,归海光就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捂着肩痛苦地坐在了枯木上。
这情况,让独孤枫雪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你你……的伤没事吧?我处理不了……还是让衍宿前辈来吧。”这么近的距离,独孤枫雪已经看到了归海光那狰狞的伤口。看那伤口的样子,绝对不是简单的包扎就能处理得了的。
“你背过去。”归海光绕了绕手指,“我自己处理就好。我之前跟你说的没开玩笑。”他是指衍宿惧怕男性身体这件事。
独孤枫雪料想又是什么血腥的画面,她连忙转了身。
果不其然,几秒钟之后,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我说还是让衍宿前辈来帮你看看吧。”独孤枫雪甚是担心。
“他真的会害怕。”归海光强调道:“别为难他。”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了。独孤枫雪不知道归海光在做什么。她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只见归海光正斜着眼缝合自己的伤口。
可肩上的伤正好在视线以外。他只能靠手指摸索定位。伤口一碰就流血,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湿了。
“不行,我看不见伤口。”归海光把自己搞得痛不欲生。他可怜巴巴地问独孤枫雪:“在家做女红吗?”
“做。”独孤枫雪明白归海光的意思,她咬咬牙,说:“我帮你。”
“不怕?”独孤枫雪那坚强的眼神让归海光觉得意外。
独孤枫雪从归海光手中接过缝合针,说:“怕也要做啊,躲能躲得掉吗?”这一路她已经升级了自己的觉悟。
听独孤枫雪这么说,归海光赞许地点了点头。
独孤枫雪拿着缝合针却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她皱着眉说:“我应该怎么做?”
“针从肉里穿过,拉紧然后打结,打死结,保证线不要松开。其他的,你看着办,只要你不在我肩上绣花就行了。”
“不要开玩笑!”独孤枫雪的手开始抖了。“针扎进你肉里,你会疼的吧?”她想到平时绣花的时候扎到手的那种疼痛,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不会疼。”归海光给出了答案。“我体质特殊,疼痛的耐受度比较高。”
“疼痛的耐受度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怕疼。”
“啊!你不怕疼也很可怕!”独孤枫雪试了两下,还是不敢把针扎进归海光的肉里,“我我……”她举起手,往后退了两步,说:“不行,我得做下心理准备。”
“没事,慢慢来,说不定等着等着,伤口就痊愈了。”归海光开着玩笑。
“归海光!”独孤枫雪有点接受不了眼前这个有点点扯淡的归海光。“现在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归海光“咯咯”笑了起来,说:“疼痛引起的生理反应,可以忽略。”
他笑的时候,衣服从肩头滑落,露出了整个上半身。独孤枫雪这才发现,他的胸口正中有一掌长的伤痕。伤痕很整齐的落在他的胸骨之上。他的左胸靠近锁骨的地方,还有几个花生米大小的圆形伤疤。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就没有什么显眼的伤疤了。
他是杀手,有伤不足为奇。可他胸前的那道伤似乎已经达到了致命的程度。独孤枫雪忍不住问到:“你胸前的伤是什么回事?”
归海光低了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嗤笑一声,说:“心脏手术留下的伤疤。”
“心脏手术又是什么东西?”独孤枫雪越发听不懂归海光的话了。
“先别急着提问,我的要求不高,缝六针。你开始动手缝伤口了我就给你讲。”归海光指指自己的肩头说:“你再这样等下去,我的伤口可真就没必要缝了,以后就是一个可怕的窟窿。”他半恐吓地对独孤枫雪说,“这样……”归海光稀里哗啦地把背包里的书本衣服都倒了出来,把包盖在了头上,遮住了自己的脸,说:“你别把我当成人。你就想象我是一件衣服,破了口子,要你修补。”
这招很管用,看不见归海光的脸,便不知道这一针扎下去会不会疼。独孤枫雪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不就六针吗!”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针穿过了归海光的皮肉。
当弧形的缝合针穿过归海光皮肉的时候,他真的纹丝不动。可针穿透皮肉时,还是会流血。看见红色的血,独孤枫雪的手抖个不停。
那颤抖归海光自然感觉得到,他隔着背包对独孤枫雪说:“你知道我今天用的武器叫什么吗?”
“不……不知道……”因为紧张,独孤枫雪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那东西叫做‘枪’。”
“枪?”
“利用火药爆炸时的力量将子弹射出去,达到杀伤对手的目的。”归海光无所谓黑色的书包遮挡他的视线。他在腰间摸索了下,把枪从皮套里拿了出来。靠着手指的触感利落地锁住枪身上的保险,将弹匣退了出来。又退出了弹匣中最后一颗黄铜子弹。举到了独孤枫雪眼前。
“这就是子弹。”他对独孤枫雪说。
独孤枫雪看了一看那颗黄灿灿,只有一节拇指长短的金属物体。
归海光将子弹头对准了自己左胸上的伤痕。独孤枫雪这才发现,那伤痕几乎和子弹的直径一样。
“你是被枪打伤的?”跟归海光聊着天,独孤枫雪的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很快,第一针就缝合完毕了。但她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黏糊糊的,散发着让人毛骨悚人的腥气。
“在我生活的那个地方,打架的时候不用灵道。平时的小冲突就用点拳头棍棒。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又不能通过合法途径解决的时候,我们就会选择用枪来解决。这么一颗子弹,有时候就能要一个人的命。”针在他的皮肉间穿进穿出,他好像没感觉一样。“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时候?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一颗子弹就这样射进了我的身体。”归海光拿着子弹,在胸口上比划着。从他左肩锁骨下的伤疤,一路向着右下滑去,最后在心脏位置上停下了。
他指着子弹停下的位置,说:“这里是我的心脏。子弹射入我身体的时候,连带打碎了我的肋骨。肋骨的碎片连同子弹一起卡在了我的主动脉和肺动脉之间。这伤并不是不能救,只是需要去找技术顶尖的医者。但我那时候身背命债,被官府通缉,被仇家追杀,不敢去。那些手艺不成熟的医者,不仅取不出子弹和骨片,还有极大的可能把我的心脏搞坏。”
“没办法,这伤只能拖着。后来,那骨片不断摩擦我的血管,我的血管变得越来越薄,在我遇见衍宿的时候,我的血管随时有破裂的危险。就像那天你看见执剑血包破的样子。我的比他更严重,他的血还有法止住,我的血管一旦劈裂,不消两分钟我就会死。”
第二针已经缝好。独孤枫雪喘了口气。“是衍宿前辈救了你的命?”
“嗯……”归海光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娴熟地把子弹按进了弹匣,又将弹匣装回了枪里。再打开了保险,重新放回了枪套。“胸口的伤就是他做开胸手术帮我取弹片留下的。”
“但是……伤拖得太久了,留下了后遗症。我的心脏承受不了太大负荷。超负荷之后,我会出现心病的症状。但能自行缓解。”
说话间,第三针也缝好了。
“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想回答可以不答。”独孤枫雪征求着归海光的意见。
归海光说:“你问。”
“你第一次杀人是几岁?”
“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我说,你是苍离国的金枝玉叶,怎么感觉你唯恐天下不乱?”归海光忍不住好奇。
独孤枫雪笑言:“朝堂上,能居于高位的权臣有几个人手是干净的?多少人是踩着别人尸体爬上去的?不说那些朝臣,死在我皇叔手上的人,死在囚夜手上的人,早就不计其数了。”
“那你亲眼见过他们杀人吗?”她说的道理归海光懂,可此杀人非彼杀人。一个不见血,一个血流成河。
独孤枫雪冷笑一声,反问:“那你觉得呢?”她料定归海光不清楚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也不想卖关子,继续说道:“打苍离国主意的又不全都是把目光集中在皇位和戾天上的。还有权臣想要夺后位,企图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家族推到和独孤氏一样的地位上。那我不就首当其冲吗?我也跟你说过,我有神隐保护,所以,也亲眼见过刺客被斩首的样子。”
“几岁?”归海光问。
独孤枫雪狡黠一笑,说:“怎么变成你提问了?先回答我的问题。”
归海光说:“十一岁。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是十一岁。”
“那你可不如我了。我见到第一个被就地正法的刺客是在我八岁的时候。”独孤枫雪的手已经不抖了。她眼前是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满地的鲜血和身首异处的尸体像是被刻在了她心头一样。“其实当时我都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还以为身首异处的刺客是玩偶。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想明白自己看到的事情,跟着就大病了一场。”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归海光及时打住,他不想谈论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说说沈秋池吧。”独孤枫雪也八卦了起来。
归海光“咯咯”笑了起来,把包从自己的头上取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抱怨道:“憋死我了。让我说沈秋池吗?”
“嗯。但听衍宿前辈的意思,你和她好像没得善果。”独孤枫雪不知道归海光希不希望聊起这段往事。
归海光指指肩头的伤,说:“缝完再说吧……故事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