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独孤枫雪僵住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七年,执剑一直在查独孤氏?!他从奉家夺走会长之位就是为了调查独孤氏?
执剑扫了一眼奉启泰抱出来的文书,他愣了下,倒不是觉得这些文书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文书出现在这个时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心头腾起的阵阵怒气,被心里的愧疚驱散了。他知道,有些旧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淡忘的。
“你当年真是意气用事,年少无知吗?”奉启泰用力地锤着文书。“你师父,师公劝诫过你没有?有没有告诉过你,协会里总有些权威是不能碰的?!你听劝了吗?”
执剑不说话,垂眸抱胸倚在了旁边的书架上。沉默了几秒,他抬起头,看着雷霆震怒的奉启泰,说:“奉叔,当年你是猎妖师协会的会长,而我只是战胜了逐意,如果不是你点头让位……我当不上会长……”他心平气和的陈述着事实。
“你!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我后悔我没早点头让出会长之位!!!”奉启泰怒目圆睁,点着执剑地鼻子说:“你知道逐意是怎么长大的吗?别人三岁才开始修炼灵道。为了继承会长之位,他刚会走路就开始修炼了。十八年,四千多天他从来没休息过!不夸张的说,百万猎妖师里,不见得挑的出可以打败逐意的人!”他的话语里透着对儿子的心疼,“七场,执剑,一个灵道刚稳的孩子同你打了七场,就为了保住家族荣耀!为了得到会长之位,真是为难你了!!!”言语之间,充满对执剑的怨恨,怨恨他为达目的太过执着。
这段往事又被提起,执剑无力争辩。
七年前,他挑战奉启泰的时候,奉启泰的身体已因伐妖旧伤不能应战了。加上逐意成年,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想试试儿子的本事,也算是为了将来继承会长之位打点人气基础。这才让奉逐意代自己迎战执剑,却没想到,奉逐意首战就落得被迫吞丹的惨境。
执剑看着红木案上的文书,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对奉启泰说:“奉叔,逐意吞丹怪我。我无话可说……可……你能心疼逐意,为什么就不能心疼心疼随意?”
“你还敢跟我提随意的事情?!”奉启泰怒目圆睁,斥责道:“你难道不清楚七年前我点头让你接任会长之位已经是迫不得已了吗!?”
执剑愧疚地低着头……奉启泰所指他心里清楚得很……
奉家几百人口,在整个协会运作中都是有明确分工的。有的负责人员调配,有的人负责妖宝流通,等等。而负责维护奉家形象,塑造世人心中不可挑战形象的重任就落在了奉启泰这一脉宗家的身上。
而猎妖师协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安分守己的。
除了执剑,当然还有不计其数觊觎会长之位的人。只是在执剑之前,那些人碍于所谓的“协会潜规则”不敢出手罢了。而执剑的出现,打破了禁忌。奉逐意战败吞丹,奉随意生来就有心病,从未修过灵道。而其他分家,都以经营协会为主,战力达不到技压猎妖师协会成员的高度。一时间,奉家宗室就被执剑这一举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虽然奉启泰年轻的时候也是年少有为之辈。但在浩劫之战时,因抗击朱厌流寇受过重伤,落下了顽疾。中年之后,顽疾成了旧疾,一直困扰着他。奉逐意战败,他本可以挺身从执剑手上把会长之位抢回来,可是,抢回来之后呢?有执剑开了这挑战的先河,每隔四年,奉家就会被无数有野心的人挑战。即便从奉家大家族来选一个孩子来培养,等孩子长大也要十八年。这十八年里,奉启泰一天一天的变老,他还能守得住奉家的会长之位吗?
一念之间,不如就让执剑得了这会长之位,总归给奉家一个喘息的机会。
奉启泰紧紧攥着拳头说:“猎妖师协会就跟苍离国一样,只要独孤氏和宇文氏在苍离国,哪怕舅侄俩为了王位争得头破血流,大家也不会觉得苍离国会亡国。奉家也一样,哪怕随意不通灵道,他在散妖城一日,奉家就不至于被人置喙后继无人!”
执剑觉得奉启泰这是自欺欺人。他和颜悦色地问奉启泰:“奉叔,一年之后换届比武,您是想让随意上场迎敌吗?”
这一问问得奉启泰怒气全消,愁眉不展。“所以我才要你留下来!”他又用力地锤了锤文书,指着白纸黑字,说:“七年!你借着协会的情报网几乎将常陆洲有关独孤氏的所有信息都收集到了一起,执剑……你是不满足猎妖师协会会长这个职位吗?”
面对这个问题,执剑沉默了。
“协会会长……虽然以‘会长’作为职位称呼,可这个称呼带来的权力和利益不输王一级别。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奉启泰带着满心困惑盯着执剑,“你十一岁拜入言盛门下,二十岁入驻奉府。一路走来,你都清心寡欲。不见你吃喝用度奢靡过,也不见你贪恋酒色。我还庆幸过,夺走奉家会长之位的人是你。可没想到……你是个心中有‘大抱负’的人。你是想要得到戾天,得到苍离国吗?”
窗下,独孤枫雪身子轻颤着。奉启泰的话像刀一样,猛刺着她脆弱的心脏。她狠狠地咬着指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奉叔……”执剑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奈,“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不是我想得那样?那你证明给我看!”奉启泰又是一声怒喝,“你若不是为戾天,为何在这紧要关头辞职!?”
执剑星目颤了下,为难地低下了头。
“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你和随意只能走一个!”奉启泰厉声说道:“我奉家为了你能赔上一个逐意,就无所谓再赔上一个随意!”
“奉叔!”执剑想求奉启泰,可眼下的情势确实像奉启泰说的那样。自己走了,明年换届比武之后,猎妖师协会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刻,他能感觉到,奉启泰让自己留下来,不单单是为了奉家。猎妖师协会一旦团结起来,成了那幕后黑手手里最重量级的棋子,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可是……如果不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他继续留在散妖城也只能延缓毁灭性结果的到来。
一时间,执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过,他只是犹豫了片刻,放缓了语气,问奉启泰:“奉叔,如果我们生在一个没有妖祸的世界……”
执剑话刚开头,就被奉启泰愤然打断了:“什么没有妖祸的世界?!执剑你二十七了!不是孩子了!别在这里跟我故弄玄虚!”他怒斥道:“别为你觊觎戾天这件事找托词!!”
执剑一愣。他这一愣倒不是因为奉启泰训斥,而是感觉奉启泰好像认定了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戾天。“奉叔……我真的不是为了得到戾天。”他替自己辩解。
奉启泰刀眉一横,呵斥道:“不为戾天,你调查独孤氏又是为什么?!”
“我……”执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垂眸说:“我不需要戾天……”说话时,他的手下意识按在了挂在腰间的唐刀上。
独特的鲛鱼皮刀鞘没有任何装饰,利落,朴素。
奉启泰眯了眯眼,目光也落在那唐刀上。
镜花水月……出自梵空第一工匠宗政氏之手,是上品灵器中的上品灵器,可它却败给了执剑手里的那把唐刀。凡是上品灵器都有名有姓。可跟执剑认识了七年,奉启泰至今不知道这把唐刀的名字。
“既然你不需要戾天,就留下来继续做会长!”奉启泰一甩袖子,漠然地说道:“你留下,我就让随意跟着衍宿去治病。你若执意要走……”他的眉眼冷若冰霜,“随意就不得不留下了!”
执剑叹了口气,解下了在腰间挂了七年的,描金“奉”字的令牌,轻轻地摆在了桌上。
奉启泰愕然地看着执剑,几乎不敢相信,一向待人亲厚的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这是表明自己决心弃随意于不顾了吗?
“奉叔……我必须要走,”执剑深吸一口气,铮然说道:“我也不想编各种理由搪塞或是解释。有些事情……没有那么多理由。”他正身冲奉启泰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感谢猎妖师协会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执剑!!!!”奉启泰举起拳头,就砸向了桌上的那一叠文书,“你到底是什么人!!?”
执剑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心平气和地说:“普普通通的一个人而已。”
“普普通通?你可知戾天之乱只有两种人会奋不顾身地参与其中!”奉启泰抬起了拳头,厚厚的文书被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凹陷,“一种就是不知所谓,自以为是的人!自己觉得自己有实力跟天下人争戾天。”他的脸色阴沉,就像暴雨前的天空一样,“另一种就是……策划戾天之乱的人。”
窗下,独孤枫雪泪如泉涌。指背已经被自己咬得泛白。从除夕到今天,五个月时间,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慌过。这一刹那,她的脑子仿佛停摆了一样。无法分析这一路走来,自己究竟是被执剑保护了还是……被他算计了。
执剑慢慢直起身子。方才那一躬身,扯到了伤口,衣襟沁出了一点不易被察觉的血迹。面对奉启泰的质疑,执剑没有任何要解释的准备。他对奉启泰颔首,浅笑。转身走向了虚掩着的后窗。
推开窗低头,就看见了蹲在窗下,可怜巴巴抽泣着的独孤枫雪。
执剑心疼地蹙了剑眉,趴在窗台上,问:“什么时候学会偷听了?”
独孤枫雪听见了开窗的声音,却不敢抬头。她怕抬头的那一瞬间,看见一张狰狞的,充满了欲望的脸。
“如果我是戾天之乱的幕后策划,在神罗峰上,我有大把的时间动手。”执剑扶住独孤枫雪的头,说:“我知道你不会想不明白的。”他的眼里全是对独孤枫雪的信任。
因为体虚,执剑的手很凉。但他手扶在头顶的重量,却让独孤枫雪倍感安心。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执剑浅灰色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满是无奈——那种察觉到了背后算计,却无法给以反击的无奈。
执剑苦笑着,对独孤枫雪说:“查独孤氏,是因为妖乱。最先发现妖的数量不对的人是独孤麟……”
又是独孤麟……独孤枫雪现在对这个名字有种不知名的恐惧。
“走吧,衍宿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呢。”就要告别为之付出了七年心血的地方,执剑的眉间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舍。
“嗯!”独孤枫雪扶墙站了起来。当她起身的时候,越过执剑看见了站在红木案后面的奉启泰。奉启泰表情阴冷,丝毫没有因为独孤枫雪出现在这里而感到惊讶。反倒像是确定独孤枫雪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凤歌的直接,无人的机密存放地点以及奉启泰那些笃定执剑对戾天有妄想的言论……这一刻,独孤枫雪似乎明白了什么。
恐怕,藏书阁里所有的对话都是奉启泰希望独孤枫雪听到的。
如果,奉启泰强行把自己交给司徒凌飞,执剑不会不抢。一旦起了冲突,那就是猎妖师协会要同轩辕氏站在对立面上。眼下看来,宇文氏和独孤氏已经黔驴技穷,若戾天之乱事态继续扩大,站在轩辕氏一旁比站在宇文氏一旁得利更大。
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化自己和执剑,让他们因为猜疑决裂,断了执剑去找戾天的后路。这样,就能兵不血刃的解除因为自己给猎妖师协会带来的危机,又能逼迫执剑继续庇佑奉家,还可以让随意跟着衍宿去治病,保住宗室血脉。
不愧是前任猎妖师协会会长,在猎妖师中斡旋了几十年的人。老谋深算已经不足以夸赞他了。
“走吧……”执剑见独孤枫雪眼底的怀疑和疑惑满消失了,他便知道,独孤枫雪已经悟出了今日藏书阁这一番对话的真正目的。他也不走门,一手撑着窗框,轻轻一跃,就跳到了独孤枫雪身边,“回去把东西收拾好,我们等下就离开散妖城。”
转身前,独孤枫雪用余光瞟了奉启泰一眼。她厌恶那些在背地里耍手段的人。
“走前面,我看着你。”执剑顺了顺腰间的唐刀。明媚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枝丫落在他俊朗的脸颊上,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微微上翘的嘴唇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觉得无比安心。
独孤枫雪倔强地擦去了腮边的泪水,刚要迈步,就听身后奉启泰阴冷地问:“独孤小姐你就不好奇,执剑究竟查到了什么?”
独孤枫雪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转过身,目光就落在了执剑衣襟上那一点淡淡的血迹上。鸦青色衬着那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红,狠狠地揪了下独孤枫雪的心。“我相信执剑。他查的东西,不是为了害我。”她坚定地对奉启泰说。
这句话给了奉启泰沉重的一击。他扶在文书上的手已经无力抬起来了。
独孤枫雪不再犹豫,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执剑对着奉启泰抱拳,再深深的鞠了一躬,道一声:“奉叔,后会有期。”便转身,大步追上了游动在斑驳树影里的独孤枫雪。
出了藏书阁,路上依旧没人。独孤枫雪走在前头,执剑静静地跟着。
眼前栗色长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点点金光。晃得执剑有点睁不开眼。他下意识抬手遮住耀眼的光芒。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躲在窗外的?”独孤枫雪自认没有破绽。
执剑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半天听不到回答,独孤枫雪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执剑。“什么时候发现的?”执剑不说原因,她有些生气。
看着独孤枫雪柳眉微皱的样子,执剑温柔一笑,道:“藏书阁东西通透。你开后窗的时候,吹进来一阵过堂风,风里……”他点到为止,耳根微微的红了,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
“风里?”正在独孤枫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狂放不羁的风扬起了她垂在身后的长发。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飘进了她的鼻子。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被发现了。她抿着嘴,掩不住笑意,转身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