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千年老树的枝丫,落在了散妖城奉府前院,苔痕斑驳的青石板上。
初夏,树枝间偶尔会传来几声寥落的蝉鸣。栀子花含苞待放,空气里隐隐地飘散着一阵甜香的味道。
院门外,簇拥着好多人。他们的腰间都挂着猎妖师协会特制的,象征猎妖师身份的腰牌。这些人交头接耳,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议事厅外站着的两个姑娘身上。
左边站着的,是猎妖师协会前任会长奉启泰的三女儿——奉十枫。
站在她身边的是张陌生面孔。
有人指着那陌生面孔。问:“站在咱们三小姐边上的是谁?看着面生得很。”
“她你都不认识?”旁边的人压低声音说道,“你看她的眉梢……”
经人一提醒,众人的视线一下都聚焦在了姑娘的眉梢上。
只见那姑娘生着一副淡淡的柳叶眉,眉梢挑着好似盛开的曼珠沙华一样的鲜红印记。
有人认出了那奇特的印记,低声问:“她就是布告栏里,重金悬赏的苍离国逃跑的准王后独孤枫雪?”
“可不是她嘛!”有人肯定了姑娘的身份。
“这么说来,坊间传闻是真的了?”有人唏嘘道,“她真是被咱们会长从苍离城拐出来的?”
“诶!这种事情别道听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听里面怎么宣布……”有些指了指议事厅。
听着身后猎妖师们似是而非的议论,奉十枫很是不安。她担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端庄,表情淡定的独孤枫雪,不禁松了口气。生怕那些不知好歹的言论激怒了这位身份高贵的王女。
想想,若不是苍离国的镇国神器“戾天”被盗,凭自己这个已经下野了的会长女儿的身份,永远都不可能跟独孤枫雪——这个苍离国未来的王后并肩而立。
独孤枫雪的表情虽然无恙,但并不代表她没听到身后那些人的非议。她不过是更担心议事厅里的事罢了。奉十枫和颜悦色地安慰着独孤枫雪:“独孤小姐不用太过担心,执剑哥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我知道。”独孤枫雪回眸,望着奉十枫优雅一笑。
她的笑容虽然明媚,甜美。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亲近。
看着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奉十枫有点心虚,这威仪不是她这样的草民招架得住的。她只能闭了嘴,静静地陪独孤枫雪站着。
未等独孤枫雪嘴角的笑容散去,就听议事厅里传来一声怒喝:“执剑!你这么做简直就是胡闹!”
怒吼来得猝不及防,吓得奉十枫身子一颤。她看看独孤枫雪,显然议事厅里某人的震怒在她的意料之中。独孤枫雪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胆怯,可嘴唇却抿起了几分担忧。
“猎妖师协会会长的职位是你想辞就辞的吗?”在议事厅里怒喝的这位,正是猎妖师协会前会长,奉十枫的父亲——奉启泰。“猎妖师协会几千年来的规矩在你眼里还有一点威信吗?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七年前我就不应该点头让你接任猎妖师协会会长之位!”
怒喝一出,围在门外的猎妖师们又开始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听意思,咱们会长执剑这是要辞职?”
“这不是扯淡吗?猎妖师协会成立这么几千年了,从来没听会长辞职过。”
“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执剑就任会长之前,不都是奉家人世代把持着会长之位吗?”
“你们说话谨慎些!往事不可妄议……不过,猎妖师协会确实没有会长辞职的先例。就算要换届,也得等到四年一次的协会大比武之后。算起来,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呢!”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又起了一声揶揄:“还换届呢!眼下猎妖师协会有谁打得过执剑的?他都连任两届,做了七年的会长,整个猎妖师协会有人敢挑战他吗?”
“是啊!奉大人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轻轻松松就被执剑打败了。大公子苦心修炼了那么多年,结果还不是被逼得吞了妖丹,堕了妖道。变成了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人多嘴杂,多少该议论不该议论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奉十枫听得冒火,她扭头瞪了一眼那些聒噪的猎妖师们,低声喝道:“还不散了,等下爹爹听到你们嚼舌根,又该罚你们了。”
听到奉十枫的警告,那些猎妖师不约而同的闭了嘴。想必平时奉启泰对他们的管教很严,大家互相使了个眼色,热闹也不看了,灰溜溜地散了。
原以为终于可以消停了,可没等奉十枫回头,就听见身后雕花门开了。她正纳闷会是谁走出来,转头一看,竟是独孤枫雪自己拉开了门!
会长长老议事向来无传召不得入内。更何况现在爹爹还在厅上。奉十枫一阵心慌,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独孤枫雪已经端庄,稳健地走进了议事厅。
厅里一共六人,除了正位上喝茶的那位年轻人以外,众人诧异的目光都落在了独孤枫雪身上。
“你们这是干什么?”奉启泰一声低吼,“不是跟你说了,姑娘家的别来瞎掺和吗?”他眼里带着几分对独孤枫雪的藐视。
独孤枫雪柳眉微微颤了下,并没有被这不友善的眼神震慑到。反倒扬起无惧的笑容,说道:“这件事因苍离国戾天而起,而我是这世上仅存的三位继承人之一,此事,奉大人似乎没法将我排开讨论吧?”
喝茶的年轻人嘴角淡淡的一扬,抬起了头。却见一道可怖的伤疤,斩断了他浓黑的剑眉,几乎贯穿了整个左脸。他就是现任猎妖师协会会长——执剑。
“奉叔……戾天本是苍离国的镇国神器,现如今戾天被盗,此事恐怕不能应该排开独孤氏来谈吧?”执剑的看法和独孤枫雪相同。
“执剑!”奉启泰愤愤地喝道,“戾天之乱,不是猎妖师协会干预得了的!”
“我这不是来请辞了吗?”执剑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和气地说道:“我知道奉叔对猎妖师协会感情颇深,不希望协会被牵扯到戾天之乱里去。但是……这件事我不能不管。身负猎妖师协会会长之任,我的言行总是代表着猎妖师协会,我必须得辞去会长一职,才不会把协会拖进混乱。”
“你给我住嘴!”听到执剑这番自不量力的言论,奉启泰怒喝一声。已经到了耳顺之年,被他那不知道好歹的言语激得急火攻心,奉启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两眼不由得一黑,身子一摇晃,险些栽倒。
幸好他的女婿,北会会长凤歌伸手扶住,才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堂上一下子混乱了起来。奉启泰有旧疾在身,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经不起这样的情绪波动。奉十枫被吓得不行,连忙拂着奉启泰的胸口替他顺气。
剩下的三位长老都生气地瞪着执剑,眼神不约而同的透出“此事岂可儿戏的”责备神情。
厅上乱了,可独孤枫雪依旧波澜不惊。她微垂着眉眼,立在议事厅正中,丝毫没有胆怯和慌张。身为王女,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就在其余人忙着抚慰奉启泰的时候,执剑起身,关上了大门,迎着独孤枫雪上了座。
大约也是清楚戾天被盗的事情有多么严重,几位长老并没有发声阻止独孤枫雪落座。
奉十枫轻抚着奉启泰的心口,说:“爹,今天四大长老就是因为戾天的事情齐聚散妖城的。有什么事情,大家好说好商量。戾天被盗,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更何况猎妖师协会的人数众多,实力仅次于苍离国。这事,怕不是爹爹想不管就能不管的。”
奉启泰闭着眼,沉沉地喘着粗气。听到自己的养在闺阁里女儿都能说出这番话,他也意识到有些事情避不开了,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
休息了片刻,奉启泰渐渐缓过神来。他强压住自己心里的怒气,说道:“执剑,眼下什么形势,你心里就没点数吗?”说话的时候,奉启泰不善地盯着端坐在执剑身边的独孤枫雪。
身为王女,她却穿着粗布素衣,一脸风尘。即便满脸风尘,却也掩不住她的端庄稳重。看她柳眉杏眼,虽是女娇娥,但她眼神比起堂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威严。朱唇虽抿着笑,可眼角却挂着冰霜。在奉启泰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寸步不让地看着奉启泰。
这样的眼神在奉启泰看来就是一种挑衅。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对执剑说:“听闻苍离国的独孤氏已经后继无人了,独孤伽楠大人年过七十还亲力亲为的修缮通世结界。若不是独孤小姐眉上的曼殊沙华印,老夫都不敢相信,独孤小姐是独孤氏后人。”
这是对独孤枫雪红果果的轻视。独孤枫雪依旧保持着微笑。她不争辩,只是冷眼看着奉启泰。
“爹爹!”奉十枫连忙阻止奉启泰,低声说:“这时候,你揭人家伤疤干嘛?都知道浩劫之战时,独孤妹妹的娘亲因丧夫之痛难产。原本双生子就只剩她一个独苗。当时她几乎已经死了,后来救回来灵道就不行了,不能尽女巫责任也是情有可原的!”
“哼!”奉启泰冷笑道:“不能尽女巫之责难道还不能尽女人的责任吗?她的姑姑独孤菱爱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生下了太子了。她呢?听说戾天之乱前,她还逃婚了?”
独孤枫雪笑道:“没想到奉大人还挺关心苍离国国事的。不过,既然是苍离国国事,怕也轮不到猎妖师来干涉吧?”
“若苍离国王室尽职尽责,会有今日戾天之乱吗?”奉启泰不甘示弱。
堂上两人剑拔弩张。
可独孤枫雪毕竟是苍离国未来的王后,身份何等尊贵。总不能由着奉启泰这般为难她。得想法化解这尴尬的场面。
执剑叹气,冲凤歌使了个眼色。凤歌立刻领会到其中含义,连忙截过了话茬,指责执剑道:“我说执剑,你这次做事也太不计较后果了。你知道现在坊间都怎么议论你的吗?”他希望这招祸水东引能让岳父别再针对独孤枫雪。
执剑看了一眼独孤枫雪,轻描淡写地道:“回来这一路我听得多了。说我拐走了苍离国未来的皇后。”
看执剑对自己的名声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奉启泰火冒三丈,用力一拍桌子,喝道:“你还有脸说!你不顾及自己名誉,也要顾及协会的声誉!”
话题终于成功的从独孤枫雪身上被引导了执剑身上。执剑冲着凤歌揶揄一笑,像是“赞许”凤歌好一招围魏救赵,让你岔开话题不是挑起另一个矛盾。执剑也是无奈。
不过……执剑淡淡地看了独孤枫雪一眼。就算没有凤歌这番生搬硬套,话题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奉启泰愤然起身,背着手在厅上来回踱步。“你这个不知所谓的崽子,你知道戾天被盗这件事有多严重吗?”
奉启泰停在执剑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二十年前,悬魂渊下夜氏两兄弟为了从宇文氏手里夺走戾天,引发浩劫之战。当时常陆洲生灵涂炭。之后倾尽轩辕氏和各大名门世家之力才将祸乱平息。你今天跟我说,你要只身去找戾天。你脑子进水了吧!”
执剑浅浅一笑,看了一眼独孤枫雪说:“我也算不上是孤身一人。”
看到执剑不慌不忙的笑容,奉启泰气不打一出来!他张嘴就要训斥,立刻被自己的女婿拦住了。
凤歌陪着笑,安抚着奉启泰:“岳父大人息怒!戾天被盗事发突然,事情都发生半年了,苍离国那边一直没有确切的官方消息传来。眼下我们手里的情报也都是坊间传闻。我觉得,咱们还是有必要听听真实情况的!”
凤歌所说不假。五个月前,得知戾天被盗,猎妖师协会没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之后,协会派出人手经过多方打探,虽然证实了戾天被盗却有其事,可有关细节却众说纷纭。正如奉十枫说的那样,神器被盗,梵空中没人能独善其身。众说纷纭的细节让猎妖师协会在应对这件事上举步维艰。
奉启泰只能暂时收起情绪,在凤歌的搀扶下,坐回到了位置上。
凤歌在奉启泰身后站定。将这几个月来最大的疑问提了出来:“当真是囚夜盗走了戾天?”
囚夜,是苍王宇文烨亲卫队“神隐”的最高统领。一直负责剿灭苍离国周边妖乱。因常陆洲妖乱频繁,神隐同猎妖师协会常有合作。所以,在座的人都同囚夜打过交道。
执剑严肃地说:“消息无误,确实是囚夜盗走了戾天。”
“真是囚夜!?”凤歌依旧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坤冢陪嫁的侍奴吗?”
南会长老米敬已过不惑之年,他心思深沉地捋着胡子,说:“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情很离奇。戾天向来是在苍离国皇室里,以血脉相传,他一个陪嫁侍奴怎么盗走戾天?”
东会长老柴临挑着眉,问:“难不成他是苍王宇文烨为了避开轩辕昔的手段,藏在神隐里的儿子?”
“我看大有可能呢!”米敬也不等执剑回答,分析道:“天下谁人不知道从轩辕来那一辈开始,就在打戾天的主意?当初擎苍王大婚之前,轩辕来不是还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擎苍王吗?后来这件事情没成,他又想让他儿子轩辕昔迎娶长公主惜柳为妻,最后还是被世贤王拦下了。”
“再后来,浩劫之战的时候,擎苍王一家五口全部罹难。整个王室也只剩宇文烨一人独自撑起苍离国江山。那时候,轩辕昔的手就伸到苍离宫了。要不怎么会跟长公主暗通款曲生下轩辕仲天?事情都做到这份上了,害得宇文烨在位二十年都不敢纳妃,生怕苍离国皇室再混入轩辕氏血脉。作为男人,又是青春年少之时,宇文烨不可能清心寡欲。这囚夜莫不是他的私生子?”
执剑一脸无奈,对米敬说道:“米叔,囚夜今年二十六……他出生的时候,宇文烨才十岁……”他含蓄的提醒道:囚夜出生的时候,宇文烨还只是个不懂男女之事的小屁孩。
柴临和米敬不由得脸色一沉,尴尬地笑笑,道:“也是也是……”
柴临却还是一脸困惑,道:“可若囚夜不是皇室血脉,他又凭什么得到戾天?莫不是哪位亲王的孩子?”
一直端坐的独孤枫雪终于发话了:“囚夜他,跟皇室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杏眼里带着几分旁人无法理解的忧郁。
身为苍离国皇室,独孤枫雪这句话一出,堂上一下鸦雀无声。凤歌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问:“不知道独孤小姐是否有证据证明囚夜的身世?”
独孤枫雪思考了片刻,正色说道:“这事情说来话长了。”她微微垂着眸子说:“各位知道,为了戾天的传承,宇文氏和独孤氏的婚配有着严格的法则。不管离宗室嫡系的关系有多远,哪怕你出身贫贱,只要身体里有独孤氏和宇文氏的血脉,你的一生都会活在宿监寮的监控之下。被监控的人一生接触过多少异性,有过多少段感情,甚至同谁有过鱼水之欢都会被记录在案。就是为了防止皇室血脉有所遗漏。”她叹了口气,“这个法则延续了几千年。从未出过纰漏。更何况近一千年来,宇文氏和独孤氏的人口锐减到不过千人,人数那么少,更不可能出纰漏了。”
“为了调查囚夜的身世,宿监寮翻阅了至今百年的记录。记录上所有的人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对应,没有任何纰漏。囚夜今年二十六岁。以他出生的年份往前放宽了十年,整个独孤氏和宇文氏加起来出生的孩子不超过二十个。浩劫之战的时候,二十个孩子只剩下宇文烨,我,轩辕仲天。其余的十六个孩子都在浩劫之战中殒命了。其中十五个,尸首回收之后都有核实。”
“那还有一个呢?”柴临问。
独孤枫雪脸色阴沉道:“那一个没找到尸首的是擎苍王的长子,宇文念。不过,他的去处也有人核实。轩辕昔及其属下亲眼看见那个孩子被夜弑杀死。之后尸身被朱厌掳走。朱厌凶残嗜血,那尸身必定被朱厌拿去充饥了。”
“轩辕昔亲眼所见……那这件事也算是坐实了。”奉启泰也认真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