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彦棠的箱子和吉他放不进行李架,前排坐着的女人把她的行李挪了挪,帮他放进去,苏彦棠非常感激的说了几声谢谢,女人有些愉悦的笑了笑。
大巴车中午自流花车站出发,往潮汕方向开了约摸五六个小时,不晓得到了什么地界,其时没有高速公路,一路跑的国道。天黑时分,车在一家公路饭店门前停下,司机吆喝着要坐车人都下去吃饭,苏彦棠下去找到厕所释放之后,看到车门并没有关上,便又回车里坐着,整个车里只有他和前排的女人。女人忽然回头问他,你那么快就上车了,不去吃饭吗?
苏彦棠窘迫的楞了一会,还是坦诚的说,除了车票只剩下两块钱,买了这瓶水之后……
你是去哪儿呢,你是当老师的吗?
苏彦棠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去潮阳找一个亲戚。
女子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从钱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站起来递给他,拿着,你去吃饭吧。苏彦棠一看,却是两张崭新的五元钞票,一时间既惊诧又羞惭,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脸都涨红起来。女子说,我看你就是个好人,人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赶紧拿着去吃个饭吧,等会我老公上来还不好了。她把钱放到苏彦棠手中,去吃饭吧,等会车要开就来不及了。
那一刻的际遇,他后来曾跟人说起很多次,听到的人几乎都会笑着说啊哈哈你瞎编的吧,怎么就有女人看一眼就觉得你是好人,还愿意拿钱给你了?依着苏彦棠的脾气,通常对于这种不相信的态度他是不屑于分辨的,然后这件事他却总会反复表明,那就是真切的,他没有凭空捏造瞎说一通,因为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世间的善意,他体会到了人心里的仁慈,虽然不曾有机会回报,但更不能忘记不能任其被质疑。某次有个人听了之后调侃他,是不是女子看中他了,应该想办法把她勾搭上嘛,苏彦棠瞬间就愤懑起来,喝骂一声你放狗屁,之后也不与其人交往了。
他还记得,那两张簇新的纸币,拿去买了一个盒饭,一瓶水,还剩下三块,平日吃饭细嚼慢咽的他,当时急急忙忙扒拉进肚子里,回到车上想把余下的钱还给好心女子。一上去却看到她身边的男人已经坐在那里了,想到她说过的话,只好把钱收起来,对她笑了一笑以表谢意,她男人却警觉的瞪了他一眼。
这一条国道从广州起源通往汕头,车辆时常会依着海岸线行驶,夜色深沉,却又明月当空,时远时近的海面上轻波微涌,月光在海水上碎成鱼鳞,晃晃荡荡,烨烨生辉。有时候会看见海湾浅水处插着高低不一的杆子,在水面上连成各式各样的线图案,那就是以前听闻过的近海养殖吗?苏彦棠胡乱想想,那时的大巴还是可以打开窗户的,海风从缝隙里袭来,让他不自禁的想起前一夜大榕树下的清风明月,心底不由得疼痛起来,头便靠在车窗上不再看外边,慢慢便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里他还在老家乡下小学校里,带着学生们打篮球,不知怎么的他一人守着一方,所有学生都是变成他的对手,乌央乌央的篮球都朝他砸过来,一个一个从他身边飞过去,都进了篮筐,他跳起来飘起来拼命扑捉也无济于事,直气得大喊大叫,忽然被一个球砸中肩膀,啪嗒掉在地上便醒了。
车里的灯亮起来了,原来是坐在他边上的三角脸男人在拍他,见他醒了便挤出笑容说,靓仔,玩牌吗?我们凑一份钱,去把他们搞定。座椅中间的过道上,有几个人蹲着在大声吆喝,有了有了,押上押上,来来,你们都来嘛。前排女子的老公也蹲在那里,一幅惊喜交加的模样。苏彦棠拒绝了三角脸,这种套路总算也见过了。断断续续也有人从座位上站起走过来蹲下,有赢到钱高兴的,也有输了钱摇头叹气的,也不晓得哪些是真的受骗,哪些是欺诈团伙的。看起来司机也脱不了干系,任由他们在吵吵嚷嚷着。
不过前排女子的老公,却因为演技拙劣而让人看出不正常来,他回头喊他老婆,让她也去押两把,苏彦棠心里一咯噔,她也是一伙的吗?那女人却犹豫着不答应,似乎有些慌乱,侧着身飞快的撇了苏彦棠一眼,神情尴尬起来。男人恼怒的起来拉她,嘴里说,看看我手气多好,两把赢了这么多,你也赶紧来赚一点啊。女人只得蹲下去,装模作样的玩起来。
二十几年来,苏彦棠记得,约摸有三五个人听他说到这一段,他们无一例外在惊讶过后都缄默起来,似乎有惋惜,有遗憾,也有某种更难分辨的情绪。他明白他们的心里大概想些什么,那个女人,既然是靠欺诈骗钱团伙里的,为何又能主动的送钱给一个陌生人去吃饭?放长线也不对啊,明明都知道老苏身无分文了。有个听到这里的朋友想了想说,老苏,莫非就是你上车时对她说的那几句谢谢,让她的善意激发出来了罢?其他人也就附和起来,教书的老梁感叹说,这就是心理学说的,赞美的力量,它能让绝大多数人产生浓厚的荣誉感,从而在某个时间段里形成远高于平常的自我认知和约束,所以她后来都不好意思蹲下去一起骗人了。大家便有笑起来,老梁老梁难得你能说几句正经话,总算不负了老师的名分。苏彦棠不置可否,终究他也不明白,是否如此,只是认为,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感谢她,不仅是两张簇新的五元纸币,更是因为那一刻,她真切的仁慈和善意。
困乏让他又睡了起来,虽然时不时脑袋磕在前排椅背或者窗户上,依然挡不住睡意。一直到再次被喊醒时已经到了终点,车并没有开进站,全车人都在一个三岔路口下了,顿时一帮摩托车围过来,讲潮汕方言的,说夹生普通话的,乱成一堆,苏彦棠躲开好几个摩的司机,走到几十米开外的一家酒店侧面,把东西放下,跺跺脚抵御海风带来的寒意。来之前半个多月就已经收到这边的消息,告知他在哪里下车,坐一块钱的公交到哪里再下。而现在已经快到凌晨,哪儿还有公交?他准备在这儿过一夜,等天亮了再去找他们吧。
不远处的摩托和人群都慢慢散去,他看到三四个摩托上一帮人有说有笑的离开,过了他身边的岔路,并且看到车上那个女子坐在她男人后面。她似乎也看到了,扭头望了一望,苏彦棠依然抱着感激挥了挥手,只是她应该看不到他脸上的笑,一溜烟便远去消失了。
他侧着身子看了看酒店的招牌,峡山董塘宾馆,闪烁的霓虹高高在上,好似不屑于照到苏彦棠这样的家伙。这样也好,大门口的保安也不注意这边,他就能偷偷待在这里过夜了。
他把吉他横放在宽大的大理石地面上,想躺下来试试,一会儿却浑身冰凉,忍受不得。只能有站起来,一边走动一边跺跺脚,心下有些慌张,这一夜,该如何熬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