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有许多事情,似乎很精彩,但当你想叙述的时候,很可能又会无从说起,只觉得平淡无奇,不值一提。那一年寒冬雪灾,举国冰封,已经而已之年的苏彦棠,在广东一个城镇里组了乐队以商演谋生,某夜演出结束后,四五个一起进了一家湘菜馆子里,饮酒浇愁,不胜唏嘘。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苏彦棠,忽然没来由的回想起了当年在藤县的日子,他想跟身边的人说说,却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晓,说出来又能有怎样的感慨。他断断续续的说起来那个吹萨克斯的男人,后来经常找到苏彦棠一起合奏聊天吃饭喝酒,不顾身份地位的差异;那个后来每天晚上给他用保温杯送水来的杀马特和杯子里的胖大海,那个整天盛气凌人的年轻人也会对他柔和起来;那个吩咐小弟来送水,自己却从未让苏彦棠认出来的老大,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据说她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来听他唱歌,却不愿露面。
为什么这些各式各样的人们,都没有对一个沿街卖唱的人嗤之以鼻的蔑视呢?是同情?是怜悯?亦或是钦佩,甚至是仰慕?苏彦棠用这个问题问乐队的成员们时,大伙都沉默了许久,这一帮人,都是在这条路上挣扎死磕过的,哪个没受过嘲笑和讥讽?哪个也都得过艳羡和崇拜,正是百感交集,悲喜参半。
一九九七年初夏,藤县这个小山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篮球场上都会想起苏彦棠的琴音和歌声。原本人多嘈杂的境况,也因为那个满身凌厉的杀马特喝止而变得安静规矩起来,并且一直延续到最后一夜。他给苏彦棠端来第一杯水时,看到苏彦棠满脸的惊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不用怕,我们老大托我来告诉你,你很了不起,我们都只敢在藤县这个小地方混,而你敢一个人混天下,好样的。
吹萨克斯的叫老郭,他在从部队转业到地质局工作,娶妻生子,升职加薪,却一直迷恋着他的次中音萨克斯,所以四十多岁了也谋取不到更高的位置,堪堪能完成本职工作,熬到退休了事。他和苏彦棠熟悉之后,经常在晚上等苏彦棠回来后,从大排档打一份猪脚汤,两瓶啤酒,到苏彦棠的房间里,随意的闲聊。他自然不能在小旅馆里吹响他的乐器,变翻来覆去的说他的心醉痴迷,他说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能跟一个刚刚认识的异乡人,这么毫无顾忌的畅谈,或许,人们都一样,都只能跟刚刚遇见的人才可以淋漓尽致的述说,而但凡有更多交接的人,却总是那么互相猜忌,彼此排斥。苏彦棠呢?原本他是很害怕和那些在生活工作上远比他好的人交集的,像老郭这样,堂堂吃皇粮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在这一件事情上都有狂热的爱和激情,他是不会和老郭说上两句话的。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分了层级的,如果要跟一个需要仰视的人共处,那是痛苦的,是煎熬的。
后来有一个晚上,送保温杯的男人跟他多说了几句,他才明白,原来那天从苍梧到藤县的时候,他搭上的是梧州开过来的车,车上的乘客里,就有他们称作老大的那个女人,因为有人好奇问起苏彦棠,那个做老大的女人,知晓了他的来历和去向,对他有些不一样的印象。那天下车后她匆匆回到美容美发店里,便看见苏彦棠在外淋雨的样子,所以才差店里的小姑娘出来招呼他进去避雨。苏彦棠这才恍然大悟,他在唱歌时一遍一遍的看着围观的人们,她在吗?她是哪一个呢?
最终他带着这样不明所以的遗憾离开了藤县,他也没有去她们都店里找她,因为他会尴尬窘迫,不晓得说些什么。在他以后几年的流浪生涯中遇到了更多各式各样的遗憾,一直到当你读到这个故事时的现在。离开藤县的前一夜,苏彦棠到第一天让他插了电源的阿婆面前致谢,阿婆说,她的崽也跟他一般大小,出去好几年了,也不见回来,言语之间,担忧毕现。回到旅馆里,老郭依旧跟着到了,他竟然红了眼睛润了眼眶,他说,小苏,一路珍重,我会每年往你给我地址写一封信,等你回了家里看到,务必要回复给我。果然当苏彦棠结束了浪荡的生涯回到老家后,收到了许许多多一路上认识的朋友写来问候的信件其中就有几封是老郭的。他逐一回复了每一个人,感谢了他们的帮助和关心,那些信件和后续又回复的信件一起,是那么美好的存在,使他在之后好长一段艰难困苦中,能时常从中感受到温暖和善意,力量与光明。可惜当2003年他又奔赴广东后,母亲清理家里杂物,把他那些信件和旧书包一起都卖给了废品贩子,人生总是这样,一切幸福与美好,都会那么快而不可挽留的逝去,永不回来。
平南,是广西贵港市最东边的一个县,苏彦棠对那里没有留下任何空间的印象,只记得下车后走着走着到了一个菜市场附近,天色尚早,他忽然想先唱一场再去住宿,便找了个空地,借了电源插上,刚唱一首,却来了一帮二三十岁的男人,大惊小怪的说,怎么在这种地方唱歌,到平南来应该找他们呀,由他们来包装宣传,搞一个像模像样的演唱会才可以嘛。说着便来收他的东西,要拉着苏彦棠跟他们而去。
苏彦棠自然不从,却势单力薄,护住了吉他,却被几个人拉起拖车把音箱带走了,余下的人连拉带拽,拥着他在众人胆怯的围观中离开那里,不知要强带着他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