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风歌自狗娃手中接过那张纸,只见那纸上画有一个印记,笔触略显稚嫩而生硬,显是狗娃自行画之。赵风歌拿着这纸画,上下左右来回颠倒,看的一头雾水。身旁萧陆摇了摇头,将画自她手上拿过,摆正了方向,放在石桌之上,赵风歌这才看清这图腾的模样。
这图腾好似并不完整,按照狗娃所述,因着那旅人手上的刺青一半露在外边,一半掩于袖内,他便只能看到一半。
细细看,纸上画得好似是只带有犄角的兽头,只是这犄角并非只有一对,而是两对四只……
赵风歌忽然抬头,眼中满是惊诧,她看向萧陆,只见萧陆对着他点点头。
她猛然想起为何那旅人腌菜的情形让她如此熟悉——那腌菜的过程同莫行酿酒催熟之法颇为相似,而据狗娃所述的坛内金光她也曾见过——白余山内有一河名为涂水,涂水内含有金色灵石的结晶颗粒,修炼之人常饮此水能稳固修行避免走火入魔,而常人饮之则可延年益寿——她为莫行独酿的所有酒,所用之水皆为这涂水之水。
而那画中描绘的刺青,那四角野兽,头成鹿的模样,俨然是上古神兽玃如。而这天下会将玃如作为徽记的,便只有百余宗。
一阵思绪顿时涌入赵风歌的脑海之中,仿佛所有散落的拼图现已复位原处,心下震惊非常。
她听莫行提过,十二仙门在天下仙门中拥有如此尊贵的地位,不单单是因十二门中人才辈出;也不只是因为各方拥有一技之长;更因仙门所在之地往往有一镇门的法宝,此法宝有的是上古法器,又或灵树灵草,此法宝关乎一门之兴衰,更关乎仙门诸派的平衡。
而在百余宗,涂水之水便是白余宗开山立派的不二法宝,虽在此三五年间开始以易物的方式转入其他仙门之中,但从未允许门人私相授受,更不允许擅自以本门功法炼制此水。
如此看来,那旅人定是擅自偷运涂水的白余宗弟子!
想到此处,赵风歌只见一杯茶递到了跟前,她便一口饮下。
她现下终于明了,父母那次遇害,商队为何并无遗失任何财物——实则非也,那一箱盛满涂水的腌菜已然是被盗走……
赵风歌在想通整件事情之后,反而再无任何慌乱和惊心,倒是有一种畅然之感。她收敛了心神,脸上全然再无一丝多余的表情,神态淡定地望向了萧路。而萧陆见她这般自若的神情,不禁心中对着女子多了分敬佩。
“狗娃,你现在住在哪?”赵风歌问向狗娃,言下之意,她似是想探寻些什么。
“回大小姐的话,自爹爹离开之后,娘因太过伤心,在产弟弟之时脱力而竭,弟弟也因此夭折。我拿着商号给的抚恤金投奔去了玄武国的姑母家,但不久他们便拿着钱举家消失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便在只能在玄武国内找些体力活干着,还算能够生存。”
狗娃说着,言语不卑不亢,似是多年的磨练早已将他的悲伤磨平。世事如此,悲伤此等奢侈之事,怕是只有赵风歌如此有钱有势的大小姐才会拥有的感情。她不禁如此嘲讽着自己,同狗娃相比,她的境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狗娃的头,眼若流波:“狗娃,你若是愿意,跟着姐姐可好?”
狗娃猛的抬头看她,眼神些许激动。他突然跪倒在地,字句清晰的恳求赵风歌:
“但求大小姐为我爹报仇!”
赵风歌狠狠回头,双眼紧盯萧陆。萧陆依旧抱以那淡然的笑颜,此时在赵风歌的眼中,便是重重的深意。
“三年前的事,我定然会给你个交代。”赵风歌对着狗娃如是说,说罢她看向罗衣,“夜已深,劳烦罗衣姐姐先带狗娃下去,我同你家公子,尚有话说。”
罗衣看向萧陆,见他点头,便拉起狗娃。狗娃离开时,一直回头望着赵风歌,小手紧紧抓住胸前的金锁,眼睛紧紧盯住赵风歌。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风歌心中怅然,转念又顿生疑窦。而萧陆,此时却像个孩子一般,单手支在桌子上,捧着个脸,笑盈盈地坐到了赵风歌对面。看着他的这般姿态,赵风歌心中有些发毛。
还未等她提出问题,萧陆倒是先行开了口:“若是问我如何遇到狗娃,我便只能告诉你机缘巧合四字;至于他所说的报仇之事,并非是我教他的,我只是将推测告诉了他,相信这个推测,与赵小姐所想的一般无二;而先父的游记我倒是故意寻之,赵小姐想必也是知晓,先父的游录抄本在坊间颇具名声,而真迹便更是珍贵,我四方找寻,索性终是黄天不负有心人……赵小姐可还有何相问?”
赵风歌似乎有些被问懵了,的确,他此番言语解决了她心中大多的疑惑。但仍是觉得他有些许的隐藏,至于究竟藏着的是什么,当下她却也无法想到。
“狗娃这个年纪,知晓太多,未必对他而言是件好事。”悠悠地,赵风歌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双亲遇害,肩负家业,上周旋于朝堂,下对付乞丐街的时候,也比他大不了几岁。”
萧陆回得这么一句话,却是出乎了赵风歌的意料,她虽是料到,以他之能知晓自己的事情简直易如反掌;可她却不曾料想,萧陆此句言语之中,竟带着些许的怜惜之意。
赵风歌并不答话,面对如此话语,她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
“和晖帝的婚事你当如何解决?冷面君没来给你出谋划策吗?”
忽然一阵冷语,萧陆对着赵风歌发问。瞬间先前的唏嘘软语不再,这萧陆变化实在是快。
“萧公子不必言语相激。莫行虽是仙门高人,但论俗间尘事,耳目自是没公子这般灵敏。今日我在你这儿所知晓的所有事情,我必会字字不漏的转述于他。”
此句未毕,萧陆的脸却渐渐阴冷了下来,赵风歌忽感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你太相信他,对你追查真相未必有好处。”
“太过相信于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你已然是摸到了你想知之事的边角,这算不得好处吗?”
赵风歌又是语塞,她似乎拿这位惊世才子毫无办法,任凭她平日里再伶牙俐齿,在嘴皮子上,也赢不得他萧陆半分。
“买卖是什么?”赵风歌话锋一转,问向萧陆。
萧陆则不答,仿佛只要她仍是决定告诉莫行所知之事,便不想搭理她一般。
赵风歌倒也不急不躁,就这么盯着他看,等着他的回答。
萧陆则不在看她,双眼望向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月影迁移,时明时暗,这场无声的博弈持续了良久。
最终还是萧陆打破了沉默:
“既然是买卖,你便能知晓,我之前给你的所有消息,便都是抛砖引玉。关键之事,我便还抓在手里。”萧陆此时再无先前淡然,他从未料到,这个赵风歌,会执拗至此。
“所以,买卖是什么?”赵风歌依旧是这么一句。
随后一阵狂风掀起,天上顿时乌云密布,赵风歌感到了自萧陆身上散发的盛怒,而萧陆的眼睛,已然是微微发出诡异的紫光。
她知道,萧陆发出了一股杀气。这股杀气猛烈惊人,甚至能改变天象。
萧陆并未看她一眼,她便无法动弹,四下空气再无流动,就连呼吸也略有滞怠。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向她袭来,她感到有一柄锋利的无形之剑,正直指她的咽喉之处,只要萧陆一个念头,她便会踏入黄泉。
她拼尽所有力气,自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几字:
“买、卖、为、何?”
此句一出,萧陆不怒反笑。
瞬间,乌云散尽。
一轮皓月,静卧长空。
而赵风歌,已浑身湿透,喘着粗气。
“你这么倔,怕是冷面君就算知道了,也没法子阻止你。”
赵风歌嘴角勾起一丝笑,伸手抚去额头豆大的汗珠,戏虐着说道:“以你先前的面目,怕谁是冷面君,还说不准。”
萧陆看着赵风歌狼狈不堪,却嘴上仍是不肯讨饶样子,瞬间明白,她是如何立足于纷繁复杂的朱雀之国的——若是仅凭一些小聪明,她便早已丢了性命,而唯有胆大心细,步步为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更是明白,她在生死之间仍保持的倔强并非是乘匹夫之勇,实则她已深深洞悉,于自己而言,她的存在,是他的计划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于是萧陆决定不再抱以试探地同赵风歌谈判,他终是想她直接严明了他真正的目的:
“我需你拜百余宗太虚真人为师,成为白余内门弟子,并从他处取得一样东西来给我——此物与你先父母遇害有关,同时也是我要拿到的东西。”
“是他害得我父母遭难?”赵风歌似乎从中听得一丝隐蔽。
萧陆摇摇头,开口回她:“我并不知晓其中原委,相信你到了白余,会千方百计去查,现在我所知道的,当日先父母遇害的那夜,遭遇的,并不止一拨人。只是,先父母遇害的真相,实与我无关,我只在意你我利害是否一致,是否能共行其事。若是你我为盟,我倒是不会吝啬于,给盟友一些小恩小惠。”
听到此言,赵风歌“咯咯”地轻笑出声:“你倒是同我们陛下像得很,两人一般的面笑心不笑,连对付我的方式都很像。你们莫不是一双分离已久的同胞兄弟?”
面对如此苦笑的赵风歌,萧陆的心中似是又生一丝怜惜,但他立马将此念头斩杀殆尽,他只是看着她,无言亦无表情。
“我会去的。”赵风歌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地对他说道。
萧陆有些怔怔,他忽然有点不懂眼前的这个女子。
赵风歌似是看懂了萧陆的表情,对着他解释:“你比陛下更为狡诈,他那儿尚且有周旋的余地,而你,抓住了我的软肋,我再挣扎又有何用?”
萧陆听完她的话,眼波中带着些许温柔,这叫赵风歌有点无所适从。
“你,你要的物件是什么?”赵风歌问他。
“我现在暂时还不知道……”此句虽显荒谬,但萧陆的神情甚是真挚,不似虚言,“它是对太虚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一册书卷,一块石头,又或者是以其他形式存在……”
“那是干什么用的?与我父母又有何关联?”
“此物何用,我暂时还无十足把握确认;至于与先父母的关联……他们是否曾与你提过,榣山?”
“未曾。”
赵风歌脱口而出,以答萧陆。萧陆眯起双眼看她,却是看不出任何说谎的痕迹。
“此物与榣山相关;而先父母,据传,与榣山相关。”
“那榣山是个什么地方,为何我未曾听说过,这世间有这么一座山?”
“你问够了吗?”萧陆突然一句,他似乎被赵风歌有些问烦了。
“你不详细告诉我,我怎么帮你把东西偷来?”
“我知道的都说了,你偷是不偷?”
“偷。”赵风歌答应地倒是爽快,可话锋忽又一转,“偷到了之后,你先把事情说明白,我再将东西给你。”
说罢赵风歌起身,边提着步子,准备翻墙走人,边又向着萧陆撂下了一句话:
“虽然你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这件事上能帮你的,天底下便只有我一人——这才是你说的买卖。”
话音未落,赵风歌整个人便翻到了瓦檐之上,她向着萧陆挥挥手,准备离开。
“赵风歌!”
萧陆忽得想到什么,急急地唤了赵风歌的名字。赵风歌感觉有点怪,生硬的回头看他。
月色虽已明朗,她却看不清萧陆的神色,甚至都看不到他嘴唇的张合。
只是她听到他说的一句话,淡淡的,似呢喃般的一句:
“若是明日宫宴结果不如人意,我自有方式护你周全。”
不知为何,三月凉夜之中,忽有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