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平虽听她说要离开杭州,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倒是走近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果真无碍后这才舒一口气:“可把我吓死了,以为你掉水里没上来呢!难不成是你自己上的岸么?你何时学的这本事?该不会是姓陈那小子教的罢?哎我就知道……”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常台笙却是转过身打算回屋了,只留了个背影给他:“虽感激你的挂念,但时辰不早,没什么事就请回罢。”
孟平忙追上去,叨叨着:“你明日就走,可我却还有些话没同你说,不如聊一会儿。我大老远赶来,湿衣裳没换、饭也没吃,你如何忍心就这样赶我走呢?”
常台笙回了一下头,淡瞥他一眼,也没反对,带着他去了后院,同正打算休息的小旺道:“给他热些粥,尽快送过来。”
她神情寡冷,又透着疏离,看得出戒备心很重。
陈俨这宅子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书房与堂屋,似乎去哪里都不对,常台笙遂找了间离后院近的屋子点了灯,临时当会客厅用了。
门开着,有潮湿夜风刮进来,孟平一边拿软垫一边絮絮叨叨说船上的情况,甚至还不忘说自己也下水找了,像孩子表功似的,姿态极是幼稚。
他刚坐下,又觉得浑身湿嗒嗒不舒服,目光在屋内逡巡一番,瞥见角落里的柜子,忙站起来道:“诶好歹给件衣裳我换换。”
他说着就走到了那柜子前,正要伸手打开时,常台笙一声喝止:“不准碰他的衣服。”
孟平讪讪收回手,唇角不屑地抬了抬,甚至还有一丝隐隐醋意。常台笙随手拾起一条毯子丢给他,道:“有事尽快说罢。”
孟平接过毯子坐下,抬手抓了抓头发道:“我前阵子不是疑心杨友心么?查了一下,知道先前在万花楼那位叫张怡青姑娘眼下在你那儿做事,但那姑娘是……”
“杨友心的人。”
孟平对她如此快速的反应感到惊奇,蓦地抬头:“那你知道还留着她呀?”
常台笙回说:“张怡青你也见过,初见时印象如何你很清楚,不是个坏心眼的姑娘,也应当不是图利,大约是有把柄或是软肋在人手里捏着才这样,多提防即可,没必要赶尽杀绝。”
孟平笑了一下:“你在这事儿上倒菩萨了,据我所知你可是一直冷血至今,哪见你这般恩慈过?”
“人会变。”
“因为陈俨那小子?”
常台笙这次倒没给回答,只说:“别与我卖关子了,有什么消息直接说罢。”
“你猜得没错,张怡青的确有软肋在杨友心那儿。大约几个月前,杨友心收了一位妾室,不巧正是张怡青的姐姐。姐妹情深,失散那么久,重逢时姐姐被人控制着,做妹妹的知晓了,自然也不好过,要她做什么不行?”
常台笙想起今日张怡青那支支吾吾的反应,却有些想不明白她为何今日忽然提找到姐姐一事。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孟平续道:“她那姐姐在府里不好过,杨友心男女通吃,府里关系乱得一塌糊涂。”他丝毫不避讳道:“那姐姐恐怕饱受虐待羞辱,张怡青那蠢丫头大概以为姐姐被这般对待是自己事情没做好的缘故。她一直在你这边找机会下手罢?不过看看你这样子,似乎她也没得逞?”
“未必。”常台笙忽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不过她心存愧疚给了我提示。”
孟平略是不解,只道:“总之你没事就好。”
他话音刚落,那边小旺已是火速端着热好的粥过来了。小旺多疑地看看屋子里这一脸风流样的年轻男子,又略是不满地看看常台笙,拿着空漆盘退了出去,却不着急走,躲在外头偷偷听里边这动静。
哼,自家公子不知怎么想的,竟找个这样的夫人。大晚上的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还给人粥吃,还给人毯子披!等着罢,他总要将这状告到公子那里去。
他愤愤不平时,里面孟平却道:“说起来你这般对我好还是头一回,吃粥这事太暖心了,我若太感动了不让你走你怎么办?”
小旺闻声都要跳起来了,这这这,太过分了!如此招桃花不检点的女子如何配得上公子呢?!
常台笙却一副见惯了的姿态,理也未理他这浪荡样,只说:“闭嘴罢,吃完了就走。”
外边小旺闻言,眉头略舒展一些。
孟平是嘴巴闲不住的人,吃着吃着又说:“哦对,我还听说一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说。”
“国手商墨你知道罢?就才被害死那个。”
常台笙浅应了一声。她发现尸体这事并未声张,孟平不知道也很正常。
“我听人讲,这位名声在外的大夫似乎性情上有点同旁人不一样。”他说着略诡异地弯了一下唇:“都说程家那夫人杀了他,但我倒觉得未必,无冤无仇的至于么?”
常台笙微微眯了下眼。孟平又道:“不是说商煜是他带大的弟子么?既然这位大夫性情喜好上比较特殊,我看商煜小时候应当……”
常台笙瞳孔微缩眉头轻皱,霎时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但孟平素来嘴欠,非要说下去,末了还自己总结了一番:“商煜对此必定怀恨在心,他那样子看着就心深似海,估计早就想弄死他师傅了。至于为何嫁祸给程夫人,大概是一石二鸟,他跟程夫人之间也有恩怨罢?我想想……这世上能恨到这地步的,大概也只有牵涉性命的事了。”
毕竟是写戏本子出身,孟平脑子里迅速圆了个故事,同常台笙道:“程夫人一定是他娘!而程夫人当年却不要他了!一边是弃自己生死不顾的亲娘,一边是带来污脏回忆的师傅,这事情想想就全通了……”
他说到兴奋处,连眼前的粥竟也忘了,眸光里全是神采:“要不我借此事写个新本子得了。”
常台笙对此未发表意见,她当下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全是那日梁小君徒弟所说的“看着医馆那儿运去了五口棺材”一事。
五口棺材,就算是一口留给程康,一口留给商墨,一口留给程夫人,那还剩两口。
常台笙想着想着,闭了眼。
孟平说得太兴奋,全然没注意到常台笙心事重重的模样。
常台笙霍地睁开眼,瞥一眼矮桌上的粥碗:“吃完了就回去罢,后会有期。”
“别啊,你这话说得好像将来很难再见一般。”孟平虽这样说,却还是老实起了身:“不过,不论你打算去哪里,也记得回杭州看看。”
常台笙点点头。
孟平出乎意料地对她笑了笑,这笑意不轻浮也无甚别的意味,竟是有一份端重的温暖。
他裹着毯子不肯还回去,只道:“天太冷,毯子我就拿走了,不打算还了。”
他说完笑着转过了身,想如今杭州这一团糟的情形,常台笙避开也许是好事。
他认识常台笙这么久,第一次看到她心甘情愿往后退一步,而不是不顾一切地一味进取。
是好事。
积蓄力量,才能走更远。有进有退,也是大智慧。
孟平走后,常台笙未急着去睡觉,而是回卧房继续收拾行李。
她要离杭一事,回来后已与谢氏商量过。谢氏虽觉得这决定很突然,但常台笙肯去京城,她是举双手赞成的,高兴还来不及,没必要再多问。
常台笙不急不忙地收拾着,丝毫没有睡意。房里东西很多,但没想到,不过寥寥数月,这屋中大多数东西竟都是她的。她收拾了半天,也不由自嘲般笑笑。陈俨说得没错,她的确爱囤东西。
等到后半夜,宋管事匆匆来了一趟,常台笙与之谈了有半个时辰,诸事皆交代清楚了,宋管事这才离开。
眼见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常台笙径直去后院看了看早饭有无做好,随后洗漱了一番,正打算端早饭送去给谢氏时,转头就看见她倚门站着,正看着自己。
常台笙说:“您起了。”谢氏看看她眼底有疲色,道:“忙了一晚么?”
常台笙点点头。
谢氏又道:“昨晚当真未发生什么事吗?”这丫头昨晚上回来时穿的衣服都与白日出门时穿得不一样,自称是淋了雨顺道去芥堂换掉了,可怎么看都不像这么简单。她后来并未睡着,知道深夜有人来过,后半夜也有人来过,忙忙碌碌,便十分可疑。
常台笙见她这般好奇,末了没有办法,遂将昨晚的事一一陈明。
谢氏闻言,略思忖一番,道:“他们一时间找不到你大约会以为你遇难了,如此一来,段世子恐怕就不那么好容易脱干系了,在藩地外牵涉到人命案子可不是小事。而你正好就此暂时离开这是非地,确实是将计就计,不错的打算。但是……”
常台笙看向她。
“我若也跟着走了,那便是个大破绽。所以,今日你走,我再留几日,探查探查情况。”谢氏态度似乎很坚决,见常台笙要开口,忙让她打住,道:“你不必劝,我必须留下。”
庭院里有早春的鸟鸣声,常台笙忙了一晚上此事脑子里像灌了浆糊,竟一时不知如何回谢氏。
恰这时,门房那遥遥传来一声:“东家,又有人来了。”
门房的声音很是小心,且他已是从门口到了走廊拐角处来喊人,与平日里的习惯大不同。他朝走廊另一头的常台笙做了个手势,似乎叫她不要过去。
常台笙略纳闷,那边谢氏见状开口道:“我去看看,你暂时先不要露面。”
她说着便快步朝门房那边走了过去。门房小声同她说了几句话,谢氏连忙摆手让常台笙躲起来,随后走到了大门口,这才让小厮将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官府的人,看起来无平日里的嚣张,倒有些急于求证的焦躁意味。此时天还未亮,谢氏身上还裹着毯子,头发亦是懒散挽着,黯光下一脸困顿未醒之色,一看就是刚爬起来。她略略有些不耐烦地哑声问门外官差:“有事吗?”
接连两桩命案接触下来,官差知道眼前这妇人是当今尚书的夫人,自然不敢轻慢,语气都很是和缓小心:“常堂主可是回来了?”
谢氏轻轻蹙眉:“不大清楚,我昨晚睡得很早。”她说着偏头看一眼身旁门房:“她回来了么?”
门房早就得了常台笙嘱咐,但因不晓得她到底要做什么,这会儿要面对官差撒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过这当口,其外表却是装得一派镇定,只道:“未回呢,东家与西园贾先生关系极好,以往也有赴宴后在西园留宿的,差爷找我们东家可是有事?”
领头那官差一瞧这情形,心道不好,难不成那常台笙当真掉进西湖里淹死了不成?指不定过几日就有人到官府来报浮尸了……这、这要如何同尚书夫人说?
谢氏见他不说话,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紧了紧身上毯子,问道:“她怎么了?同先前的案子有干系么?”谢氏低头想想,紧接着又说:“今日那程家夫人要重审是么?”
官差见她自己岔开了话题,忙应和道:“是是,今日要重审犯人,常堂主亦是证人之一,故而原本是希望她到的,可是……”
谢氏闻言眼角轻压。
“昨晚上的船宴似乎是出了点事……”官差顿了顿,“听说常堂主落了水,寻了一晚上也未寻到,小的想她兴许已回了府,这才来看看。”
那官差见谢氏脸色倏变,忙道:“兴许是去别处了,会找到的,夫人莫担心。”
谢氏却还是愣着,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官差们见状,赶紧找借口逃开,说:“小的得再去寻一寻了,这么大早前来叨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望夫人见谅。”这家伙说着低头行了一礼,慌忙带着几个手下溜了。
等人走远,谢氏这才关上门,令门房道:“盯着,暂时别让人进来。”
她快步走回卧房,见常台笙从里头出来,且已换了身衣裳。
常台笙穿惯男装,假扮成文弱书生也像模像样,行李几乎都已在半夜时被宋管事带走,这会儿她空着手便能出门。
谢氏原本就不打算同常台笙一起走,方才官府来过人,她便更走不了。但谢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常台笙,念着去京城路途漫漫,不知会出什么岔子,于是建议道:“我知苏晔是你表亲,不如这样,你先去苏州待几日,我将这里的事处理完了,便去苏州寻你。一同进京,有个照应也好。”
“知道了。”常台笙自然不会丢下谢氏一个人进京。若在苏州,她能更及时地打探到杭州的消息,还能在去京城之前见一见常遇,的确是个好提议。
备好的马车已停在了陈宅不远处。此时街衢清寂,没有行人,唯有马匹孤独地低着头,耐心在等。宋管事听得马车外有脚步声,连忙将帘子打开一些看了看,遥遥见得常台笙打扮成书生的模样朝这边走来,这才松一口气,下了马车去迎她。
常台笙抓紧时间上了马车,宋管事则亲自驾车送她去码头。途中路过商煜的医馆,常台笙透过车窗帘缝朝外看了一眼。黯光中医馆还未开,门口一只小灯笼疲倦亮着,一副将熄的模样。她重新压好帘子,因彻夜未睡的缘故心跳比往日要快一些,遂闭目养了会神。
没料这不长的工夫,她竟是睡着了,到了码头也未醒来。宋管事叩叩车厢板子喊醒她,常台笙朦朦胧胧睁开眼,下意识拉开车窗帘子,彻夜春雨后迎来的清晨竟到处铺满了大好阳光。
常台笙赶紧带着行李下了马车,宋管事脸上既担心又不舍,在一旁道:“东家诸事小心。至于芥堂这边,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放心去罢。”
常台笙点点头,背起书箱提着包袱便转过了身,随后又想起什么般,回头叮嘱了一句:“看看张怡青到底有什么难处,若合适就帮一把罢,但若不合适,就万不要插手。”
那小丫头若当真在芥堂开口求助,会拒绝的人恐怕寥寥。宋管事更是将她当成了自家姑娘,对她好得甚至有些盲目。常台笙这句也算得上是委婉的提醒,让宋管事心里有个数。
宋管事连连应声,常台笙这才摆手让他先回去了。此时码头人还少,常台笙戴了个黑色的书生帽,穿得一身青灰,背个书箱,个子不高,实在是不起眼。船未行之前,她便揣了本书站在外面埋头看着,以免有人上来搭讪。
待长板放下来,她随同搭船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时,忽有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她的小臂。
常台笙陡惊,对方却已是松开手,走到了她的身边。常台笙这才看清他的脸,愣了愣才问:“你为何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