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11日。
记忆中的南京是什么样,不同年龄的陆添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4岁的陆添会说,南京是金色的,因为玄武湖在阳光下就是金色的;9岁的陆添会说,是绿色的,因为中山陵的树是绿色的;13岁的陆添会说,是蓝色的,因为长江大桥下的水就是蓝色的;但是17岁的陆添没有小时候那么浪漫了,她会说:
南京是红色的,因为太热了。
陆添从家走到学校,走了20分钟。上衣与后背相贴,头发被汗湿得拧在一起。如果有镜子,她的脸一定很红;这是她第一次感谢自己以前有好好吃饭,体质没有虚弱到一热就中暑的程度。
明一高中位列四大名校,她中考以市第三的成绩考进来。但她没有选择最好的学校,因为那里学费很贵,是为出国留学准备的。
也不是她家里人负担不起,是他们不愿意负担。
一进大门左手边就是公告栏,公告栏后面是花圃。这里环境很好,但是人太多了,总是很嘈杂。陆添不擅长聒噪,也不擅长推挤,所以她站在最外围,等人稍微少一点。
她等着,东西放在脚边。从人群里敞开一条路,很明显,有人逆流而上挤了出来。像高草丛被踩出了道,徐添偏头仔细看那个人的脸,突然感觉找到归宿。
“徐添!!”
绍迪迪一边朝她拼命招手,一边吃力地冲了出来。徐添拉了她一把,终于让她也脱离苦海。
绍迪迪脸庞嫩红,大眼睛扑闪。马尾高高束起,粉红色的夹子令她更显俏皮。非常可爱的面容,但她身高1米68.。
“给我肺都要挤出来了...”绍迪迪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脸嫌弃。
“所以我不打算进去。”徐添替她提过行李,给绍迪迪空出手理自己的头发。
“知道你大小姐清高,我特地帮你也看了,”绍迪迪咧嘴笑“咱两一个连,1连,在高一(1)班报道。你1号,我7号,得劲。”
“行呗,运气好。”绍迪迪规整好自己的装束,陆添把行李递给她,两人往教学楼走去。
“运气好...也就那样。你猜猜我们连还有谁?”
“咱们学校考上来的就那几个,还能让你这么说...王美君?”
“嗯,就是她。”
阳光从树叶缝隙里倾泻而下,即使是这样热的夏天,陆添和绍迪迪仍感觉一阵寒意。
“那还真是...有挑战啊。”
“对我更是,”绍迪迪皱眉“当时她偷东西就是我向老师告的状,现在不知道怎么看我呢...但是我也没做错,当时好多个人都看到了,陈述事实而已。”
她们走上楼梯,陆添脑海里浮起王美君的身影。那是一个很瘦小、面色暗黄的女生。她扎双马尾,两束瀑布一样的黑发落在背上,像紫藤花。她和她们初中一个班,但说实在话,在初三发生那件事前陆添根本没有注意过她。她家住在棚户区,虽然宁中的学生普遍都穷,但像她那样的估计也没几个。
绍迪迪说的没错,王美君偷了东西。但是那天陆添不在学校,所以具体的情况她并不知道,她所了解的都是后来绍迪迪和她说的:班上某男生丢钱丢了有一阵子,他找了绍迪迪几个蹲在教室外面大课间抓小偷,正好看到王美君很熟练地从那男生抽屉找到钱包拿钱,算是被当场抓获。
王美君本来是要被处分的,但是班主任看她成绩好,所以只给了警告。她妈妈和那男生家长道歉赔钱,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所有人都明白,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结束,因为它会在每一个知道的人心里生根发芽。王美君从此再也没有抬起过头的机会,原本瘦小的身体,更瘦小了。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对王美君而言,更有挑战了。”陆添看到班级牌,她拉着绍迪迪走进去,按照要求把行李堆在教室前方。
“什么?对她有挑战?她是小偷,自作自受好不好。”邵迪迪一脸不屑。
“毕竟我没有亲眼看到,所以你这算一面之辞;而且王美君...也够可怜了。”
“喂,”绍迪迪跟着陆添坐下,她们一个第三排一个第二排“你宁愿相信她也不愿相信我?”
“真相只有一个,所以我只相信真相。”陆添对绍迪迪微笑,把要交的作业拿出来。
陆添亲眼看见,王美君被那个男生叫来的一帮兄弟打到半死的模样。
但是她什么也没做,她离开了。
在那时她的视线与王美君的视线相汇的那一刻,她就确信,王美君一定恨她比恨绍迪迪更甚。
因为绍迪迪只把她推到了阳光下,而她把她撕碎了给大家看。
虽然她从未将这件事告诉过别人,但是王美君一定是这样认为的,认为她和绍迪迪一样厌恶她。
她一直是愧疚的,一直。
“害,真晦气,不说这个了,”绍迪迪摆摆手“对了,阿次也在我们连。”
“徐冠次?”
“对,想不到吧?”
“他7月份就和我讲过了,而且人家是秦外的,所以不稀奇。”
“也是啊...他们学校考上四大名校的有一百多个人呢...和我们草根学校不能比,真的不能比。”
“不过我们现在和他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这就是学习的好处。”
陆添余光里瞥见有人站她身后,她用脚趾想也知道那人是谁。所以她往左一偏身体,那人一个趔跙,险些跌倒。
“陆添你够狠,我就想吓一吓你差点给我赔个半身不遂...”徐冠次扶桌子站好,顺势坐到邵迪迪旁边。
“我这是正当防卫,罪名不成立。”
“你对别人是正当防卫,对我就是恶意加害。从小你对我不是涂502就是放假老鼠,没罪你也得有罪。”
“502是因为你把我书弄坏了我让你粘你自己蠢把胶水搞到手上,假老鼠是我送你的6岁生日礼物,鬼知道你怕老鼠。”
“那那次你踩坏我纸飞机是恶意的吧?你别想辩解啊。”
“谁让你把我养的蚂蚁坐死了。”
“你看你看,”徐冠次戳绍迪迪的手臂“哪个女生像她一样,又是养蚂蚁又吵架这么厉害的...我还能活到今天很不错了。”
“我和陆添一个战线,咱两不是友军。”绍迪迪迅速往陆添边上靠。
“噫...你们女生上厕所订战线,追老公订战线,谈恋爱定战线,什么奇妙发言。”
“我可去你大爷的,我们走心的好吗?”
“还走心...你们的走心只限于爱上同一个人后谦让隔壁青梅,不限于谦让完美校草,翻起脸来连我都怕...”
“你说什么?”
“我说什...唉绍迪迪你别打我啊,有话好好说...”
那边绍迪迪和陆添还再闹,陆添望着他们,还是觉得欣慰。她3岁搬到普德大院,徐冠次向她伸出第一只手,他们成了发小;她13岁小升初失利来到宁中,邵迪迪和她说了第一句话,她们成了闺蜜。她需要面对的事情有很多,她没来得及解决的事情也很多。可是他们好像永远在她身边,让她至少在这一刻,有勇气走向未来。
尽管她知道也许自己没资格,也许自己很胆怯。
她抬头四周环视,记忆中王美君的身影没有出现,虽然除了她身边的空位,教室快要被坐满。或许是邵迪迪看错了也不一定,陆添这么想,没有再关注。
8:30,教官和班主任同时进班,绍迪迪和徐冠次安静下来。他们大概介绍了一下军训几天的内容,讲了些老生常谈的纪律要求。陆添没有认真听,因为教室外空气中的热浪烘得她昏昏欲睡。又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们要去礼堂听校长讲话。男女两列排队,绍迪迪高所以站在了后方,陆添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第一个。她不喜欢出头,但是别人也不喜欢出头。
走在半路,陆添又想起王美君。她有这样的习惯,在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会想起某个人。
王美君如果没有考上这所学校,那她会在陆添的生活里从此彻底消失;但是她考上了,所以有些话一定要说。
她想起王美君头发后紫藤花一样的两股辫子,她有没有告诉她,那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