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北境再北,令支。
一人立于山丘之巅向南眺望,观其样貌,已近不惑。周围的兵士与牧民早已习惯,那人每日酉时初刻便会来此,手中总是攥一刀柄。
此时,一兵士快马前来,急禀道:“右当户,大王召你。”
那人闻声一怔,仍驻足原地,迎风远眺。再一会儿,只见其屈膝一跪,朝南叩拜,拜后断然起身从山丘走下,随兵士去了。
王庭偏帐。
“臣皋(读如高)落赋,拜见大王!”
皋落赋入帐后才发觉,除令支王羌盍邪,王子羌籽盂也在帐内,遂再次行礼道:“拜见左贤王!”
令支一族自羌盍邪统帅以来,不断发展壮大,先后灭了孤竹、屠何等族,于大周北境之外建立了政权,国名定作令支。
可皋落赋眼前的羌盍邪,盘膝危坐于王帐裘毡,花发散肩,双目已不见戎马纵横时的锐利,唯有眉勒上的鹰隼银徽揭示这位古稀老人曾叱咤风云。
“右当户,你任此职已有七八载了吧?”羌盍邪声气略显虚弱的问道。
皋落赋三辞而受封右当户,受封十载,虽游走于王庭权利边缘,却不曾主动踏入中心一步。眼下突得羌盍邪召见,却在偏帐,显是另有他意。
皋落赋实言回道:“任职右当户已有十载。”再一顿,道:“得大王照护二十载!”
“皋落赋,你既文韬武略,却甘居右当户十载,始终不愿再进一步,为何?”
羌盍邪这一问,可谓直击皋落赋内心深藏的痛处,不禁忆起此二十年,当即跪地道:“臣,叩谢大王救命之恩情!二十年来,臣虽衣食行居与令支无异,可臣毕竟是大周子民,恕被救起后不曾臣服,即便臣服,依当时之情形,亦恐大王难以信服,您救我的初衷岂非低物?”
羌盍邪不曾料想,皋落赋会径直挑明,言辞犀利又不失下礼,心中反倒有些畅快。
皋落赋见自己所答正是羌盍邪所想,再道:“臣并非对令支没有情义,正如令支对我这二十载。”
话至高见,羌盍邪猛的接了过去,“不错,本王明白你的心思。你并非苟活于令支,本王也从未完全缚你自由。你早已看穿本王既怕用你又不甘弃你,你自恃才高,宁可等,也不主动觐见。直至今日,方愿就势登高,名正言顺入王庭大帐。皋落赋,你确是大才,是本王召见你迟了。”
待召十年,南顾二十年。皋落赋对令支由痛恨到感激,对大周从期许到失望。直至今日,羌盍邪的推心置腹,令其甘心折服,归于平静。
“今日,臣起誓,此后竭力为令支!”
皋落赋这一真情流露,释然不少,然这二十年来的苦楚,终究难以言表。
“好!”
羌盍邪闻言,如释重负,喜形于色,示意羌籽盂上前斟酒,壮声道:“今日之令支兵强马壮,本王却是强弩之末。皋落赋,我就将籽盂托付于你,将令支托付于你!”
羌籽盂虽不曾与皋落赋深交,但皋落赋之才华却时常听父王提及,只是羌盍邪此时的深意他还不能明白。
“臣...”皋落赋语噎在喉,内心已然接受了这一重托。
“本王知晓你的担忧,你怕身份不为认可,支刑王回到王庭与你不和;也怕有朝一日与大周兵戎相见不能果断。”
“不,并不在此。臣有一请,还望大王准许!”
“公但请细说,如是本王能够相持的,必倾之!”羌籽盂接道。
在皋落赋看来,羌籽盂尊称一声“公”,是已接纳了自己,愿意将他置于高阁相待。
“得令支照护,是恩情。得令支信任,是尊崇。臣必将尽心为令支图划,为左贤王佐驾。以令支如今之兵力,南掠大周已是箭在弦上,臣终有一日战死于两国之役,届时,拜请左贤王将我尸身送归大周滨土,随处一地埋葬,唯此一求!”
言罢,皋落赋深伏于裘毡,久久未能起身。
皋落赋这一跪沉重而复杂,既有对令支的承诺,又有对大周的失望,也有身属令支却欲魂归大周的矛盾。而这一跪,意味着:有生之年,皋落赋再也不是大周的仲阙了。
翌日,巳时。
大周都城,京畿司外。
“司监管邑,见过少傅!”
见来人是莒韫,管邑先抱了一礼。
“早有耳闻,新司监上任后,京畿司只认文书不认人,今日本官也不得入内,所传着实不虚。”
莒韫打量着管邑,不禁对这位司监另眼相看。
“不敢,快手未能识得大人,是本监疏于管教了!”
“敢问司监,可否叨扰一二?”莒韫客气道。
管邑已知花魁案案发时莒韫正在三里乐坊,虽无证据指向其与凶案有无干系,可在他看来,无论朝廷大员还是黎民百姓,只要案发时在场,均不能排除嫌疑。
“少傅这是来我京畿司投案?”
尚不知对方来意,管邑只得以自己最不喜欢的官场交际先应对着,充起了楞。
莒韫原未裹挟什么心思造访京畿司,不料碰了壁,当即高声道:“敢问司监,这花魁案查的如何了?”
管邑登时机警。
都城不过东西两个城区,可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莒氏权倾朝野,其长姐贵为当今王后,其甥为公子笙,朝中三人年至告老未获准许者,除少司马冗父外,一人为大宗伯仲畿,另一人便是莒韫的父亲莒受,官居冢宰。
管邑却非攀权附会之人,公事公办讲求证据是他的为官原则。沾亲带故,耍卖人情或玩弄权势,并不能令他折腰臣服。
“花魁案?凶案已发两日,少傅却此时前来,这是您的意思,还是公子的意思?”
管邑见不能再充楞,干脆呛声直言,还未等莒韫张口,紧接着又道:“请恕无礼!按职权归属,京畿司督办的刑案不受逐级上诉约束,少傅之大庭卫无权过问!”
“司监确是朝中难得一见的刚直秉性。莒韫虽非张扬权势之人,可司监也别想拿大庭卫无权过问就搪塞过去!”
虽被呛声,莒韫却觉受用,断定这位司监可交,便开诚布公,直言相告。
“不瞒司监,花魁案案发时莒韫也在乐坊。花魁是乐坊当日答谢的舞乐代表,死因既为酎酒藏毒,案发时间还是选在答谢之日,司监可曾斟酌?”
话至此时,管邑反倒诧异,莒韫毫不避讳去过乐坊一事,许是自己误会了对方。且这位少傅也并非无术之人,对花魁案的判断,直中要害,只是,大庭卫是如何得知花魁死因?
思索间,管邑将莒韫邀入内府。
京畿司内府不仅是管邑办公之地,也是他就寝之所。
莒韫入内后,见四周壁架上大大小小的专档,层层排列,规整有序,粗略数上一番,壁架竟有十几之多。除壁架外,仅容一方旧木矮桌。
“内府粗陋,让少傅见笑了。”
“司监为断案及时,起居于此,乃大周吏员之表率。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司监勿怪!”
两人就势在桌前对坐了下来。
“少傅不必客气,管邑虽愚钝,倒也非不谙世故之人。大庭卫迅捷,不仅得知花魁所饮为酎酒,还知酒中藏毒,少傅亦是操劳啊!”
言毕,二人哈哈大笑。同为人臣,久居官场,一番寒暄,自不难心意相通。
京畿司并无好酒,管邑命人将自己从彘邑带来的一壶浊酒取了来,边斟边道:“乐坊鱼龙混杂,上到王公贵族,下至江湖百姓,消遣者不在少数。凶者将时间选在乐坊答谢当日,应是早有预谋,借人众之机,便于行事。”
管邑这一判断与莒韫所想契合,两人浅酌一杯,渐入正题。
“司监可查出这酎酒藏了何毒?”莒韫举着还未放下的酒杯问道。
这一问却让管邑面露难色。
“这也是本监看不明白的地方。按理说,凶者想取花魁性命,为避免查及,所用之毒定是消融的极好才对,可医官却在尸首的舌苔发现了红砒粉末。”
“砒霜?”莒韫讶道。
医官发现的红砒,原料为产量极少的红信石,产于晋地,经人为加工后便是砒霜,又名红砒。
大庭卫虽是公子笙初及舞象之年设置,办案多年,莒韫也算颇有经验,故能脱口而出“砒霜”。
“那甲一存样的酎酒,是淡青还是金黄?”
莒韫探起身子,将酒杯置于旧桌,一副亟待确定的样子。
“色呈金黄,为九重酎!”
管邑虽饮酒不多,而酎酒之美名,天下无人不知,遂各地均有仿制。但九重酎,却也只有工艺成熟的晋地可以产出。
酎酒产量极小,酿造工艺复杂。需正月作酒,经春酿夏晾,历时长达半年。初酿时色呈淡青,成酎时才显金黄,分三重、六重与九重三种品级。其中,九重酎仅用于进贡。
“看来这三里乐坊,当真与晋地有所勾结。”大庭卫在查要案的疑点之一得到确认,莒韫出神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