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
伏在朔麻腹地的两个斥候小队分别迂回漠城与蓟北,前后的脚时间,边军与旅贲卫均得知令支十万铁骑南下的消息。
李征不敢大意,专驿直递长京,并派通传告知缠关。
大周边境再起烽烟,在最高指令到达前,各城池枕戈待旦,调防密集。
此时的长京,椒兰殿。
仲?一头雾水,只见公子醴神情严肃,似有急事,却一言不发,直至仲畿赶至。
“母亲,外公,醴儿今日之问,关系仲氏荣辱存亡!”公子醴道。
仲?与仲畿闻言,面面相觑。
“醴儿,究竟是何事,表情如此凝重?”
“外公,当年的铸印郎番犹,为何未被充边,至今仍在春官府任职?”
公子醴此问,使仲畿倒吸一口凉气,仲?更是大骇,坐立不安。
仲畿本以为旧案沉世十数载,无人再提,也无人知晓,却不料,向自己开口发问的竟是公子醴。
公子醴既已知晓,足以说明,旧事已有更多知情人。
“醴儿,告诉外公,铸印郎番犹在春官府任职,你是如何得知的?”仲畿顾不得思索,急忙问道。
“外公!母亲!莒氏已查知番犹,尚寝井典执也被召至琼华殿问询!他们为何要掀出旧案?如是父王授意大庭卫,那公子笙受祸也可能是假象,父王岂非已经对仲氏起了戒心!”公子醴实言道。
“井桑全说出来了?叔父,她全说出来了?”
此地无银。
仲?心虚所致,如惊弓之鸟,引得公子醴求解而望。仲畿也坐不住了,起身后欲言又止,大叹一声。
“罢了!”
“夫人,不管陛下是否授意,莒氏既已查知番井二人,旧案终究会浮出来,我仲氏再坐以待毙,只会被人所制!”
仲畿窥了一眼不安的仲?,娓娓而道:
“番犹确是当年的铸印郎之一,因牵连刈者案,本该充边,但春官府制作交接名册时发现,与天官府自晋城带回的送审名册有异。”
“天官府名册显示,第四十九匠并非番犹。秋官府多番查探,此人竟是西落人氏,当时宗教司吏员空缺,我便命人抄录了那本名册,提交至夏官府,将番犹留在了宗教司。”
按照仲畿的说法,天官府与春官府失职在审验不慎,并非什么大罪。可他的个人行为,却是罔顾天子之诏,难怪仲?如此受惊。
“母亲,您刚才所说的全说出来了又是什么?母亲可是有什么瞒着醴儿?外公与番犹并无交情,为何要帮他?”公子醴追问道。
本就失言,再被如此追问,仲?支吾其词,只想搪塞过去,“没,没什么,醴儿,母亲刚才是心急,以为井典执,以为...”
“母亲!醴儿今日只想知实情!”
仲?见状,心生不忍,思虑片刻后才道:
“井典执当年不仅是母亲的女婢,也是番犹之妻,名册既无番犹的名字,母亲一时恻隐,便求你外公转圜。”
“事后,井桑担心母亲受牵连,便要我胡乱捏了个罪名,将她逐出了椒兰殿。好在她入尚寝升了典执,这么多年,也没人再过问旧案,否则母亲这心里,哪过意的去。”
“母亲,你糊涂啊!当年的铸印郎可是与刈者有染!”公子醴并未怀疑仲?所述真实性,揣着一颗对仲家负责的心,怨道。
仲畿看在一旁,虽知仲?所述并非完整实情,却保持缄默,只希望默默扛下所有,欲通过私下里的运作,护住公子醴的王室前程。
“如今刈者重现,大庭卫借此追查旧案,那莒氏必不会放过仲氏!”公子醴再急道。
“刈者重现?”
仲畿与仲?异口同声,均是不敢置信。
“京畿司花魁案,大庭卫暗捕死于护城河,均是刈者所为。那日绍公在舆兴殿与公子笙对证,秋官府卫典,掌囚司鱼契,京畿司管邑,还有那莒氏父子,均三缄其言,随后韩侯被遣去燕地主政。”
“外公,近段时间发生在长京的要事,必有势力在背后操控!”
公子醴若有所指,在他看来,无论莒氏是否受了天子之谕,大庭卫此回查案就是针对仲家,遂挑眉窥向仲畿。
而仲畿与仲?,自然想到了受押长京的姬绍。
“哪有什么背后势力!即便有,这天下是姬家的天下,陛下自有判断。数日后便是尝祀大祭,这种时候,要沉住气。”
“醴儿,刈者案乃旧事,万不可掺和!”
仲畿话音才落,仲?便插话叮嘱。
公子醴却已暗下决心,欲借盖丘之手,赶在大庭卫查出真相前化解仲家的危险,番犹夫妇。
尝祀,又名秋祭,阴之盛,行玉帛牲栓之大祭,外祭天地日月,内祭宗庙社稷,十分神圣。
此次尝祀,仍由春官府操持。
外祭设于武功祠,内祭设于明堂。大祭当日,由天子携宗室朝臣至,用以十二牢之礼,牲口、谷物与果蔬均在祭品之列。
时至申时,司天监浑仪官孙酉监工明堂,正准备着钟镈,一寺人鬼祟踱至其身旁,快速耳语了几句便退下。
随后,孙酉找了时机空当,托口巡检,驻足仲阙的牌位前。
一刻钟后,左之初至,孙酉赶紧迎了上去。
“浑仪官孙酉,见过司徒大人!”
“尝祀乃本朝大事,仪正掌天时星历,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必客气!此次大祭陛下颇为重视,我可得来看看司天监把钱币花在哪儿了。”
浑仪官在朝堂政事上并无话语权,若非国祭,连露脸的机会都不多。
偏偏孙酉心高气傲,一心想在朝堂有所建树,但司天监属世业,不得改迁他官,非王诏不得升调,即便缺员,也要在监内逐级递补,无递补者时,才另行招募选拔。
孙酉恰属后者,三年前被招入,同享食禄,却未被列入大周的吏员名册,换句话说,永无升迁机会。
左之初与莒韫同属公子笙派系,公子笙又被削爵去尊,以孙酉骨子里的倨傲个性,自不会将失利的公子笙一派放在眼里,也不想沾染。
司天监本就属春官府,可孙酉耗费三年,仍无望通过仲畿攀上公子醴,现下境遇窘迫,仕途黯淡。
退一万步讲,就算不得改迁他官,结交机会难觅,孙酉当即生了异心,开始恭维起左之初。
“司徒大人主管厘金税赋,来现场查验是应该的,大人日后只需知会一声,下官派人去地官府报禀便是,货验单据一并呈上。”
“噢,瞧下官这破嘴,竟忘了田亩也归司徒大人管!下官掌嘴,下官自行掌嘴!”
孙酉忝着奴才相,边恭维边把左之初往一旁引。
“大人,要下官来说,天下这么大,这田亩哪儿是好管的,就说那晋地...”
话至嘴边,孙酉打起了哑谜,欲言又止,窥向左之初。
“晋地?”
左之初谨慎,假意愣住。
“下官也是听闻,大人就当下官是胡诌几句。晋地与朝廷大员勾结,正倒卖田亩!”
“朝廷大员牵扯其中?若非实证,此话可是要掉脑袋的!”左之初正色道。
“下官不敢!大人,若只是道听途说,下官万万不敢讲出来。”
孙酉佯作受惊,深深一揖,半躬着腰不敢起身,直待左之初接了话套儿。
“难道仪正知晓内情?”
“大人,下官也不知算不算内情。”
“因尝祀监工,下官经手,置办了好些祭品与用具,产地遍布晋、南越等国。凡属此类,自城关登记后,可直接运入都城,由各仓储清点画押。可蹊跷的是,同为专供,晋地来的酎酒,不仅登记,还得多番查验,从未简化文书手续。”
虽田亩案是大庭卫暗查,左之初毕竟交好莒韫,多少知悉些内情,眼下得知这一情况,便大胆猜测:
城关才是案情一直没有进展的症结,查案的关键不在货物与运输方式。
田亩交易的文书底档屡屡悄无声息转移,导致庭卫数次扑空,是因城关守卒查验时已取走底档,例行查验的文书手续只为做实记录,以备案发。
“仪正怀疑晋地来的专贡并非全是酎酒,或有其他夹带?”左之初反问道。
“下官不敢妄自揣测,只是将见闻告知大人,希望对公子有所帮助。”
孙酉提及公子笙来暗示自己的心思,令左之初确信,孙酉在春官府并不得志,此一番举动,不过是要示好。
“仪正为朝堂之心可鉴,不仅公子,日后地官府也需要你的帮助。”
“大人过誉了,只要是为朝堂尽力,下官百死不辞!”
走马观花式查验完尝祀专供,左之初急奔大庭卫。
孙酉待其走远,脸上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诡笑。于他而言,展开心中无限抱负的时机到了。
寅时。
管邑亲率一队快手出了府司,披着寒露,赶向了西城关。
城关外十里,是一片萧条林地,雾隐隐的天气使林地的可见度非常低,积了一寸厚的枯叶沾满露水,除了几声鸟叫,再无其他声音。
若非是整队人马,单是这死寂的环境,也能令独至的人胆寒,更别说在此待上一宿。
可杞福不知何时溜出了城关,硬是在此猫了一夜。
直至寅时末刻,林地入口方向传来了几声细微的响动,声音略显急促,不似脚步,等杞福竖起耳朵再要细听时,声响已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