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支使者,拜见大周天子!”
使者语气平淡,又未跪拜,殿内的朝臣一阵沸乱,交头接耳。姬伯郇并未动怒,稳健如常。
“令支王可还安好?”姬伯郇问道。
“托大周的福,我令支大王还在服丧。”使者颐指气使,显是暗喻羌屠被截杀一事。
朝臣再次陷入沸议,均觉使者不恭,有意羞辱大周。
列在一旁的姬仲渊见此情形,站出来道:“支刑王擅自脱离护卫虎士,于摩箕山被草寇伏击,大周确负燕地治理不周之责!”
使者显然是有备而来,并未理会姬仲渊的说辞,继续道:“此次前来,我令支大王略备了一份薄礼,还请大周收下。”
季舂上前接过献礼,小心的呈到姬伯郇面前。
得天子授意后,季舂打开礼盒。
未料,礼盒开至一半,季舂大惊,险些没站稳,急喝了一声:“大胆!”
朝臣原就注意力全在礼盒之上,见季舂此状,更摸不着头脑,均望向南宫曳。
护在一侧的南宫曳急忙上前取了礼盒,察看后向姬伯郇耳语了几句。
“令支王这是何意呀?”姬伯郇压着性子问道。
使者竟得了心愿似的大笑数声,毫无惧色。
“长槊是我令支支刑王的兵刃,大王留存槊柄,将槊头取下作为献礼,要臣代为转达,支刑王的死,犹如此槊,首尾不连,再难复全,今日还是要大周给个说法!”
“北戎侵袭大周边关,此又当如何?”
冗父接了话,反问向令支使者。
“何来侵关之说?兵士援接时,支刑王已客死摩箕山,我令支难道要视而不见吗?如果大周是这等态度,这槊头上的血,大周可视为战书!”
令支使者不仅能言善辩,且偷梁换柱,驳向了冗父。
“侵我边关,是早有预谋还是因支刑王之死,使者心里清楚,令支王也十分明白!大周还没讨个说法,令支却要先打一耙,如若执意引战,边军何惧!”
姬仲渊铁骨铮铮的话一出口,适才还觉憋屈的朝臣,顿时心中畅悦,长舒了一口闷气,夏官府的卿士更是捋臂将拳。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唇舌交锋间,这位战场杀伐的老臣如屹巨浪之中,为大周守住了颜面。
“你是何人?”见被捉住要害,使者心有不屑,冷问道。
“大周,姬仲渊!”
大兴八年,北境用兵时,姬仲渊用兵如神,当时已使令支受制,若非骤然收兵,令支便全军殁在庙子沟,再无战力。
此后的二十年,边军又如铁柱洪流亘在漠北,让南下的令支兵士吃了不少苦头,当使者听到铿锵有力的姬仲渊三个字时,仍心有忌惮。
“诶,郑公,使者是客,怎么又把边军搬了出来。”
姬伯郇摆了摆手打着圆场,示意姬仲渊保持仪态,心中却莫名畅快。
仲畿与莒受在侧悉听,既不插话也不表态。
“陛下,且恕臣失礼。”姬仲渊请了一嘴,转而有礼有节,再向使者道:“我大周属礼仪之邦,支刑王身死摩箕山之事实,绝不会推脱否认,必会给令支一个交待,但使者想借此施压,甚至引战,漠北边军可不答应!”
“父王,如此对峙不是办法。支刑王死于治理不周的燕地,而主政燕地的姬绍已过审,北戎既要讨个说法,儿臣建议,先请使者回避,待商议后,未时再召其入殿。”
公子笙抛出对策,插了话,想要缓解针锋相对的气氛,争取内议时间。可他恰恰没有想到,姬仲渊正是要倒逼来使,灭了令支的嚣张气焰,争取谈判砝码。
此言一出,朝臣议论纷纷,看法不一。在他们看来,公子笙无异于引足救经,既合了令支使者的意,又使姬仲渊适才铁骨铮铮的气概之言顿时化作强弩之末。
“那就请大周将燕地姬绍交予令支!”使者抓了口风,立即逼迫道。
姬仲渊始料不及,洞心骇目的望向公子笙。
“陛下,郑公,老臣以为,公子的意思...”一直在侧悉听的莒受只觉不妙,赶忙圆场,却找不到下台阶的由头,再支吾道:“公子的意思是,是...”
姬伯郇已是怒火中烧,碍于令支使者在场,暂时强压了火气,道:“还请使者暂作回避,容予看过审理案档,未时初刻,必给令支一个交待。不过,这侵关也是事实,请使者思忖,此又当如何?”
“冗父,送使者!”
姬伯郇未遣主管礼法的仲畿相送,态度可见一斑。
使者见冗父是方才呛声之人,心中更有不悦,当即回转过身,忿忿的出了舆兴殿。
令支使者才出大殿,姬伯郇怒起,“梆”的一声,抬手重砸在龙书案上。
“竖子!难成大器!”
“郑公,将此子交给来使便是,抵了北戎支刑王的性命!”
公子笙未料,天子雷霆之怒,当即跪地,再不敢吭声。
姬仲渊见状,连忙圆场道:“陛下息怒,事已至此,迁怒无益啊。”
“公子,快将案档呈予陛下,以做定夺之策。”
仲畿插科打诨的帮着腔,看似解围公子笙,令莒氏父子摸不着头脑。
公子笙如履薄冰,抖索着取出了审理姬绍之案档,季舂快步上前取呈。
“呵!看看,看看!这就是宗周之臣,列土封地的宗周之臣!”,姬伯郇扯着案档,环视朝臣后,再拍于龙书案,“陈玄临何在,速将姬绍押来!”
陈玄临不敢怠慢,领命后飞奔而去。
朝臣不知案档上记录了何供词,均是埋着头,不敢喘出大气,整个舆兴殿霎时气氛凝滞,不禁令人心底发怵。
一刻钟后,姬绍被押入大殿。
“臣,姬绍,拜见陛下!”
“绍公,大周可有愧于你,可有愧于燕地?”姬伯郇冷哼一声,问道。
“不曾有愧!”
“既是无愧,为何设计困住陈玄临,为何要派旅贲卫在摩箕山伏杀北戎的支刑王!”
姬伯郇显是怒火攻心,连咳数声,将案档砸向姬绍。
姬绍膝行上前,捡起案档,阅后辩解道:“伏杀北戎支刑王?臣不明白,陛下,臣不明白!此非寡人供词,陛下,此非寡人供词!”
“公子,你这是何意?即便寡人不愿与你结盟,也不致伪造如此供词啊!”
辩解间,姬绍有意摸了摸额心的伤疤。
姬绍的翻供之举,使本就履于薄冰的公子笙窘境更甚。
“绍公,此案档本就是你的供述,且已画押,莫要诬陷吾!”
公子笙很快便恢复了镇定,继续道:“父王,此案之审理,儿臣曾向枚太史借调三名小吏,可以为证,儿臣请求,带人证对峙!”
姬伯郇先后望了望姬绍与公子笙,令道:“枚陈,传此三人!”
“回陛下,公子确有借调,可这三名小吏,恐怕已难做人证,秋官府说...”
枚陈面露难色,支吾其词的捅咕了几下卫典。
“禀陛下,臣入宫前,三名小吏已死于秋官府外的甬道。”卫典禀道。
莒韫大惊,恍惚间明白过来,公子笙自掌囚司提调出来的“草寇”被击杀后,那名未露面的刈者为何遁去。
“死了?怎会死在秋官府外的甬道?卫卿,可确认过三人的身份,是否吻合?”
关键的证人被杀,姬伯郇顿失所望。
“确认过,陛下,公子来秋官府时,臣见过那三名小吏。只是,秋官府还未来得及殓尸。”
“你还去过秋官府?”姬伯郇目光敛收,盯向公子笙,再正色问道:“你去秋官府做什么?”
公子笙顿时懵住,既不能否认去过秋官府,又不能说自己去秋官府的掌囚司提调旅贲甲士,一时语塞。
“儿臣,儿臣...”
莒氏父子干急在侧,愈发觉得不安,事态的发展十分诡异。
“陛下,臣建议,着管大人前去秋官府殓尸。”为避嫌,莒韫窥了一眼管邑,谏道。
姬伯郇准许后,管邑匆匆去了。
公子笙遮遮掩掩不吐真言,姬伯郇更生疑虑,厉声再问:“卫卿,公子笙去秋官府到底为何事!”
“回陛下,公子...公子召了掌囚使鱼契,一同前去掌囚司提调燕地草寇。”
卫典答后,莒韫顿时明白了来龙去脉,不禁对自己适才的谏言心生懊悔。
显而易见,刈者设局将自己与管邑引至掌囚司,正是为了此刻之辩,他与管邑已被推至公子笙的对立面,自己已自动变为了掌囚司的人证。
“父王,儿臣冤枉,儿臣的确前去掌囚司提调人犯,可他们并非摩箕山草寇,实为燕地旅贲甲士!”
“还有,绍公额前的伤,并非儿臣所迫,绍公心觉愧于甲士,是他自己磕的,医官,有医官为证!”
公子笙阵脚大乱,惶恐万分。
“公子不提寡人倒没想起来,陛下,寡人请宣当事医官求证!”姬绍顺势请道。
公子笙仍未发觉,自己已经一步步踏进了他人设好的圈套。
“呵!看看,好在北戎使者回避了,大周自己的戏倒是越来越好看,玄临,再去传!”
陈玄临得了令,再向殿外行去。
半刻钟后,带回了医官。
“医官,予问你,绍公额头的伤,可是你治的?此伤因何所致?”
姬伯郇目光如炬,直勾勾的盯着医官。
“回陛下,下官不知。”医官抖索着回道。
“不必畏言,当日之情形,据实而答!”
姬伯郇加强了语调。
行医诊疾是份内之事,可说到底,医官也只是做些瞧病的事,哪里经历过如此阵势,惶恐间倒了豆子。
“陛下,下官不敢,下官确不知此伤因何所致。当日下官赶至时,绍公额前已是沁血。下官诊治后,公子交待此伤不可外传,他人问起时也不可胡言,只当未到过矮楼。”
医官的一番话虽不能佐证姬绍受了迫害,却对公子笙十分不利。
莒氏父子心去大半,互相窥了一眼,均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鱼契,公子笙当日召你去掌囚司提调人犯,办的何文书手续?”
姬伯郇已是气不打一处来,问向了鱼契。
“回陛下,文书是小吏办的,文书内容是,绍公伏罪,草寇属受迫,当释,遣回原籍。公子当日并未进入掌囚司,在司外等候。”
鱼契的作答毫不遮掩,一如卫典之性格,只对天子负责,只忠于典法。
“好!甚好!好一个王室公子!”姬伯郇似有判断,失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