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醴回到长京第二日,酉时。
长京西七十里,宗周武功祠。
姬伯郇正了正衣襟,问道:“陈玄临至何处了?”
太史令枚陈轻咳两声,以示提醒。寺人季舂见状,轻声回道:“陛下,就快了,绍公该是到山脚了。”
再一个时辰,陈玄临至祠外,朗声道:“陈玄临拜见陛下!末将受命赴燕地督诏,现已毕,复王命!”
姬绍跪于陈玄临身后,亦行礼。
季舂闻声,赶忙要请天子的意思,姬伯郇却摆了摆手,示意退至一旁,道:“玄临,请绍公入祠。”
姬绍闻言,仍深伏于地,许久才起身,后立于原地,手足无措。
祠首,柘木匾额高悬,“宗周武功祠”赫然在目,仿佛在日夜昭示大周对功勋之人的尊崇。
而祠前,那方象征宗室荣誉的宗周钟上,姬绍位列于前。他上前用衣袖小心擦拭,始终没让袖摆拂到自己的名字。随后理正簪发,将略显凌乱的鬓角捋了捋,阔步而入。
“臣,姬绍,拜见陛下!”
枚陈、南宫曳与寺人季舂向姬绍略施一礼,便退至祠外。
姬伯郇这才抬头,打量了一眼姬绍,道:“三年不见,绍公仍是如此奕奕,恍若当年卸甲之时啊!”
“陛下拿臣打趣了!臣不过是得了宗周恩眷,得以管治燕地,岂敢回望当年。”
姬绍跪立在地,谦恭有加。
“绍公可记得大兴八年入祠之时?”
“当年北境用兵,一战换得大周边关二十年安宁。王师归来时,陛下铸钟于祠外,臣,自不敢忘!”
姬伯郇瞥了瞥姬绍,又道:“是啊,当年你就是在此受赐,入了宗周,你可知其意?”
“朝廷在这武功山铸钟,是为感念臣等,欲使臣等享世代敬仰。”姬绍顿了顿,继续答道:“臣入宗周,乃陛下特许,是为信任,是为器重。”
姬伯郇见姬绍恳切,不禁忆起当年,再道:“绍公还是像当年那样,呼予伯郇吧!”
姬绍本还心有波澜,姬伯郇这样一说,令其矛盾的内心平和了许多。只是,天子之意,他却猜不得透。
“武王当年不忘大小太伯让贤之德,登此山封禅,并命名武功山。而此山再向西不足百里,便是岐山,乃大周建宗之地。绍公啊!今日,你依然是宗周的姬绍,可你,如何面对这宗周钟?”
姬伯郇一句一字叩问着大兴八年的那个姬绍。
“臣,愧对陛下,愧对大周!”
姬绍颔首深伏,说出了姬伯郇最不愿听到的答案。
“愧对大周?绍公啊绍公!燕地呢?予今日只问你,燕地呢!”姬伯郇起身,怒斥道。
姬绍未作答。
姬伯郇方才还给姬绍留了几分薄面,此刻却再也难忍,面生厉色。
“答不出是吗?予替你答!燕地在你的管治下,农耕与兵甲确为方国之首,旅贲卫甚至可匹敌任何一支边军!要说起来,有如此兵甲,也算大周之幸。可你呢?居功自傲,三年不朝!妄图将燕地变作你姬绍之燕地,而非大周之王土!你这是把自己划在了宗周之外呀!”
“臣,有愧!”
“绍公,你虽三年不朝,予不追究。北戎支刑王一事,予也不会深究!但这宗周武功祠,今日之后,你再不得入内,薨后,亦无牌位奉享,就于长京终老吧!”
如姬绍所料,姬伯郇终究是念在宗周之情,有心宽宥。只借了通商开市一事,将他圈回了长京。
当夜。
盖府上下均已入寝。
柳谭忽然耳悉异样,便迅速起身猫出房间,闪至了墙柱后,低身机警的环伺周遭,猛然见府院外墙立一黑影。
还是那人,披风,短剑,浑然于月色。
那人发现柳谭后,先动了身,径直跃向墙柱。
不及多想,柳谭左手托住刀鞘,右手紧握刀柄,随时准备出手。
瞬时,二人照了面。那人凝视着柳谭,柳谭亦蓄势待发,均未言语,却已知彼此之意。
那人压了压短剑,再轻身一跃,落回了院墙上,柳谭紧跟了去。
约半刻钟功夫,追至一处废弃地,那人率先停了下来。废弃地紧挨护城河,位于西城关外,还有些许残垣工事。
那人先开了口。
“柳谭,大庭卫六年庭卫,暗捕职,善使刀刃。六年间,破朝廷专案七宗,捕凶者十一人,府司庭卫与快手有上百人,却鲜有人知晓你。对了,莒韫是在忻州与你结识,再安至大庭卫的吧?”
被人起了底,却不知对方的身份,柳谭厉色道:“你究竟是何人?与刈者有何关联!”
那人并未理会柳谭。
“莒韫将你安于盖府,是要寻机捉我吧?呵!既然大庭卫很少有人知道你的存在,那就随了少傅大人的意吧!”
话音才落,那人已提剑刺向柳谭。
好在柳谭一直保持着警惕,有足够的时间抽刀应挡。“锵锵”数声刀剑相接,二人接连斗了几个回合。
相较城关那日的短兵相接,此回打斗,短青剑随招数变化使的越来越快,凌厉间直取柳谭性命。
护城河边的废弃地上,两个身影来回鱼跃,一攻一守。只是守的那方,不断失势,已经明显处于下风。
再十数回合,柳谭竟已全无身手攻出去,只不断防其招数,心里暗惊:“此人那日竟是虚招!”
那人将柳谭逼退至护城河边,以剑封了他两侧,再瞬时腾空,施了一招单膝贯胸。柳谭回守不及,“梆”的一声,被击了出去。
黑影随至,短青剑直刺入胸,一气呵成。
柳谭拼劲力气,道:“你究竟是何人?”随后重重的摔落水中,转眼那人已落至对岸,将短青剑收回了腰间,冷声道:“刈者,浮凌子!”
很快,便消失在了护城河边。
七个时辰后,护城河上游的城关进了一队人马。其中一人,虽枷锁固身,却英姿挺拔,此人正是姬岸。
秋分,卯时初刻。
应门,舆兴殿,大周早朝。
“适才所言燕地之事,予和郑公虽有商议,却未料致此,今日告知众卿,是要你们也提个意见!”
见众卿闻言后均低头不语,姬伯郇便先点了太史令,“枚陈!”
“陛下,依臣之见,北戎支刑王之死,显然是燕地草寇所致,属意外之祸!但燕地草寇如此横行,致北戎来使惨死,通商开市之策夭折,绍公当负治理不周之罪!”
枚陈言毕,先后窥了窥陈玄临与姬伯郇。
“陛下,北戎支刑王既是在燕地遇害,绍公难辞其咎,应当惩戒!以警示其他方国,彰显典法威严!再者,北戎必会据此向我大周施压,故老臣谏言,燕地的处理,当从速!”
有枚陈抛砖在前,莒受亦大胆谏言。
“其他卿士可有谏言?”姬伯郇再问道。
“陛下,北戎支刑王既已死于摩箕山,我大周又素来是礼仪之邦,当给北戎个说法,以显国威。冢宰大人谏言从速,实为朝廷所急,为朝廷而策,臣,附议!”左之初道。
因莒受与左之初已先后奏言,公子笙碍于结党之讳,并未立刻发声。
仲畿听后,站了出来,道:“陛下,绍公于宗周有大功,又属方国王侯,不宜草率论处!老臣谏言,待查清北戎支刑王的死因再下定论也不迟。”
仲畿此言一出,本还在摇摆的朝臣自是有了判断,极为自然的分作两派,各持意见。但仲畿却另有私心,欲在姬绍被惩戒前,快速弄清公子醴赴燕一事。
“父王,适才司徒大人有言,我大周乃礼仪之邦。既是如此,典法之使用更应谨慎,不仅要有所依据,还要有所作用。依据乃典法运行之根基,作用是要让天下人臣服!”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公子醴奏言后,盖丘与卫典先后附议。
莒受与仲畿的谏言各有所长,以旁观者来看,似为对立态度,实则不然,莒受之谏言,重在“姬绍难辞其咎,应从速论处”。仲畿之谏言,重在“姬绍确当处置,但不可草率”。
二人之谏言,虽观点不同,却都是对枚陈的“绍公治理不周”持肯定意见。
令支支刑王客死燕地,姬绍究竟做了什么,姬伯郇本就不想知悉详情,更不愿细究,不过是要借朝堂议政将此事易手,遂安排道:“笙儿,燕地一事,就交由你处置吧!”
“儿臣,遵命!”
虽姬伯郇并未言明处置尺度,公子笙也一直未有作声,此刻他也只能先应了王命。
精明些的卿士,从头至尾都看的十分明白:天子并不愿亲处姬绍,故将这没有尺度的棘手事交与了公子笙。
换句话说,姬绍被押解回京,已然满朝俱知,只是众卿士不知天子在武功山对姬绍所言。故,无论公子笙如何处置,此事都已盖棺定论,无非是从速或从缓的问题。
早朝已近尾声,季舂正欲高宣退朝,负责传谕的小寺人急匆匆进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禀道:“陛下!郑公回来了,还押了公子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