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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道阴影落在乌迪贤·乌·狄俄墨得的桌上,盖住了大半个桌面,和他手里还没喝完的麦芽酒。用不着抬头,这位棕发农夫就知道是谁打断了他一日辛劳后的短暂休息。他已经听到了那个外来人在野猪头酒馆——塞拉姆这个偏僻的村庄里唯一的酒馆中跟其他人的对话,并暗自祈祷那人千万别来自己这桌。

可惜,陌生人并没有如狄俄墨得斯之子祈祷的那样马上离开,反而停在桌旁等着乌迪贤抬头。这个外来人是一位来自圣光大教堂的传教士,他身上那华丽的银白色领袍光辉耀眼——只是塞拉姆的尘灰与淤泥让袍子的下摆看上去有些狼狈。乌迪贤的众多同乡显然对他心生敬畏,然而,他的出现却只唤起了乌迪贤痛苦的回忆。此刻,农夫怒不可遏,努力将视线集中在手中的酒杯上。

“你可曾见过光明,我的兄弟?”意识到他的潜在传教对象打算继续无视自己,这个身影终于发问。“伟大先知的福音可曾触动你的灵魂?”

“找别人去吧。”乌迪贤咕哝着,空出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他最后灌下一大口酒,希望能终止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然而,传教士并没有轻易放弃。

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把手按在农夫的手臂上——令乌迪贤无法再将酒端至唇边——说道:“你若非孑然一身,就想想你爱的人吧!难道你愿抛弃他们的灵魂而——”

传教士还没说完,农夫便咆哮起来,脸色因胸中无法遏制的愤怒而涨得通红。他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惊慌失措的传教士的衣领。桌子被掀翻在地,酒杯随之滚落,麦芽酒溅到了木质地板上,但乌迪贤此刻无暇顾及这些。酒馆里的其他主顾,包括几个少见的过路旅人,都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场冲突……当然,他们依照经验,明智地选择了置身事外。一些了解狄俄墨得斯之子的当地人交头接耳,不时为这外来者选错了布道对象而摇头叹息。

传教士比乌迪贤高出一掌,但乌迪贤也不是小个子,他身高六尺有余,加之一身因常年在农田劳作和照看牲口而练就的强健筋骨,让肌肉虬结的农夫看上去比传教士要强壮一半。乌迪贤宽厚的下巴上留着络腮胡,有着凯基安西部人民典型的粗犷外貌——这座伟大的城邦被誉为东方世界的明珠。他凶狠地瞪着那个面无血色且出奇年轻的圣光教派传教士,深褐色的瞳仁中翻涌着怒火。

“我绝大多数亲人的灵魂都用不着你的先知操心,修士!他们死了快十年了,都死于瘟疫!”

“让、让我来为、为他们祈祷——”

这些话越发激怒了乌迪贤。在他的父母、哥哥和两个妹妹饱受病痛折磨的几个月里,乌迪贤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从未停止过为他们祈祷。起初,他向任何能够保佑他们的力量——无论祂是何方神明——祈求家人康复,然而希望日益渺茫,他只能企盼他们可以早日安详地离去。

可是就连这个祈求也没能得到回应。乌迪贤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在痛苦中接连死去,他束手无策,悲痛欲绝。最后幸存的只有他和他最年幼的弟弟孟德恩,他们安葬了所有亲人。

他刚痛失亲人,便有传教士登门骚扰。不同教派的传教士们纷纷鼓吹如何能令他亲人的灵魂安息,而且他们全部声称自己那独一无二的教派无所不能。更有甚者居然向乌迪贤承诺,如果他追随该教派的指引,就能从失去至亲的苦海中找到平静。

而乌迪贤,这个曾经无比虔诚的信徒,毫不留情地痛斥了每一个教派的每一个传教士。他们的高谈阔论无非是些空虚言辞。后来,随着教派如同农场里的四季更迭般接连消亡,更加印证了乌迪贤的拒绝似乎颇有远见。

但并非所有教派都如此。圣光大教堂虽创立不久,却好像比它的大多数前辈都强大得多。事实上,它和稍早创立的三神教似乎正迅速成为凯基安地区占据统治地位的两大宗教势力。在乌迪贤看来,这两派对于争取新教徒乐此不疲的激烈角逐,与他们所宣扬的信仰背道而驰。

这也是乌迪贤拒绝入教的又一个理由。

“为你自己祈祷吧,我和我的家人用不着!”他揪着传教士的领子吼道,年轻人被轻而易举地扯离地面,双眼被勒得充血凸出。

一个秃顶的矮胖男人从吧台后钻出,试图平息这场冲突。比乌迪贤年长几岁的提比翁根本不是乌迪贤的对手,但作为老狄俄墨得斯的好友,他的话对这个暴怒的农夫还算有用。“乌迪贤!就算你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小心点儿我的店?”

乌迪贤闻言停下了手,酒馆老板的话让他暂时抑制住了悲愤。他看了一眼圆脸的提比翁,复又转向面色苍白的传教士。

农夫脸上还挂着未散的怒气,他懊恼地松开了手中的衣领,传教士随即狼狈地瘫倒在地。

“我说乌迪贤啊——”提比翁开口说道。

但老狄俄墨得斯的儿子并不打算听下去。他双手颤抖着大步走出了野猪头酒馆,沉重的破皮靴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留下刺耳的咔嗒声。外面清爽的空气使乌迪贤冷静了不少,他几乎立刻开始后悔起自己刚才的行为来。他倒不是后悔自己教训了那个家伙,而是懊恼自己在众多乡邻面前表现得如此失态……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如此,圣光教派的辅祭出现在塞拉姆村一事还是令他感到愤怒。如今的乌迪贤只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手所及。用双眼,他能够根据天色来判断自己该匆忙赶工还是有条不紊地安排农活。用双手,他将汗水扎根结果,养活了自己和他人。这些是他可以相信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那些牧师和教士自欺欺人的虚假幻想。

塞拉姆村大约有两百个居民,与其他聚居地相比,只能算是个小村落。乌迪贤从村头走到村尾也用不了多久。他的农场在村子以北两里处,每周他都要去村里采购一次必需品,顺便到酒馆吃喝一番,犒劳一下自己。现在他饭也吃完了,酒也洒光了,完成采买任务就可以离开了。

除了同时充当旅馆的野猪头酒馆外,塞拉姆村还有四座重要的建筑——会议厅、贸易站、警卫营和铁匠铺。它们和村里所有建筑的设计一样,凸起的屋顶铺满茅草,框架上搭建木板构成主体,几层石头和黏土筑成地基。正如大多数受到凯基安建筑风格影响的地区一样,这里的房屋每侧也都开了三扇顶部呈拱形的窗户。实话说,这些建筑从远处几乎难以区分。

乌迪贤一路走来,靴子上沾满了泥。塞拉姆太落后了,以至于村里连条像样的石子路都没有,更别提铺砌好的大路了。他的对面有条不太泥泞的小路,但此刻他实在不愿舍近求远,更何况他是个农夫,早就习惯与泥土为伴。

贸易站坐落在塞拉姆村的最东面——村落最接近凯基安的位置。这里是全村除了酒馆外最热闹的地方。当地人在这里用他们带来的货物换取其他必需品,或是卖给过路的商人。每当有新货进仓,贸易站的大门上方就会拉起蓝色的条幅。乌迪贤来到这里时,赛勒斯的女儿塞兰西娅正在悬挂条幅。赛勒斯家族经营这个贸易站已有四代之久,是村里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但他们的穿着打扮却并不比其他人精致多少。这位商人从不会轻视他的顾客,何况这些顾客大都是他的邻居。塞兰西娅穿着一条朴素的棕色连衣裙,束胸裁剪得十分合体,裙摆刚好垂在脚踝上方。和大多数村民一样,她也穿着朴实耐用的靴子,这种靴子既适合骑马又方便在街上的泥泞车辙中穿行。

“有什么好东西吗?”他向塞兰西娅喊道,试图借此转移注意力,好忘掉刚才发生的不愉快和被唤醒的旧日记忆。

听到他的声音,赛勒斯的女儿转过身来,浓密的长发随之飘舞。她蓝色的眼眸明亮动人,肌肤白如象牙,双唇不点而朱。乌迪贤敢断言,只要再配一件得体的礼服,她绝对能跟凯基安城最美的贵族女性一竞高下。她身上朴素的连衣裙没能遮盖其曼妙的曲线,也没有削弱其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优雅气质。看起来,她并不像当地人。

“乌迪贤!你一整天都在这儿吗?”

她的语气让农夫忍俊不禁。塞兰西娅比乌迪贤小了十来岁,他一路看着她从稚嫩幼童长成窈窕淑女。对他来说,塞兰西娅就像他曾经失去的妹妹一样。可在塞兰西娅眼里,他却不仅仅是兄长。她已经拒绝了好几个比乌迪贤更年轻富有的农场主的追求,更别提那些过路的商人对她的殷勤示好。除了乌迪贤以外,唯一能让她提起兴趣的男人叫阿奇里奥斯,此人是乌迪贤的好友,塞拉姆村最杰出的猎人。不过很难说塞兰西娅的这点好感是不是源于猎人和乌迪贤的交情。

“我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乌迪贤答道。他靠近时,瞥见赛勒斯的贸易站后面停了几辆马车。“这种规模的车队对塞拉姆来说可不一般。发生了什么?”

塞兰西娅挂好横幅,拴紧绳子。她转头注视着车队说道:“他们其实是迷路了。这些人原本要走通向图利萨姆的那条路。”

图利萨姆是离塞拉姆村最近的镇子,至少有五个塞拉姆那么大。由凯基安去往几个主要的海港便要途经此地。

乌迪贤嘀咕着:“领头的肯定是个新手。”

“好吧,不管他们怎么来的,他们打算顺便做点儿买卖再走。我父亲偷着乐了好久呢,他们带了不少漂亮玩意儿,乌迪贤!”

在狄俄墨得斯之子眼里,漂亮玩意儿大抵是些牢靠的工具或是健康的新生牛犊。他刚要接话,突然注意到有人从货车旁走过。

那人的装扮俨然属于凯基安贵族的一员——据说贵族们最近正为了平息两大教派间的斗争而忙得焦头烂额。她一头浓密的金发被一条银色发带束在脑后,露出象牙般白皙的高贵脸庞。她打量着塞拉姆东部的景致,晶莹的绿瞳仿若秋水,微张的薄唇完美无瑕。皮草覆在她飘逸的祖母绿长袍的肩部,礼服的束胸紧紧包裹着她。统治阶级典型的庄重服饰丝毫掩盖不住她的万种风情。

那个迷人的女子四下环顾,朝乌迪贤这边望来时,塞兰西娅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你该进来亲眼瞧瞧,乌迪贤。”

说着她便将农夫拉向贸易站的双开木门,乌迪贤又匆匆回望了一眼,却已经不见那个贵族女子的身影。若非知道自己的幻想不可能如此精致,他几乎要以为那女子只是自己的幻觉。

塞兰西娅几乎是拖着他进了屋内,接着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门。屋子里,她的父亲闻声停下了与戴兜帽的商人的交谈,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个上了年纪的商人似乎正在为一捆在乌迪贤看来相当奢华的紫色布料讨价还价。

“啊!我亲爱的乌迪贤!”这个商人总会亲切地称呼大家,而这总能让乌迪贤嘴角上扬。赛勒斯似乎并未察觉农夫的心理变化,继续问道:“你和你弟弟都还好吧?”

“我们……我们很好,赛勒斯老爷。”

“那就好,那就好。”商人说完便继续谈起了生意。赛勒斯光秃的头顶挂着一圈稀疏的银发,眼里透着睿智,乌迪贤倒觉得比起那些长袍加身的教士,赛勒斯反倒更像个神职者。事实上,乌迪贤曾多次聆听这位商人远比神职者们更加理性而智慧的言辞。他非常敬重赛勒斯,因为赛勒斯是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而且对他的弟弟孟德恩关爱有加。

想到自己那极喜欢在这里消磨时间的弟弟,乌迪贤四下环顾。尽管孟德恩的打扮和哥哥没什么两样——束腰外衣、短褶裙,再配一双靴子,还长着极像哥哥的眼睛和阔鼻子,但是任何初次见到他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个农夫。事实上,虽然孟德恩的确也帮忙打理农场,但务农显然不是他的爱好所在。他更热衷于研究万物,从地上打洞的虫子,到赛勒斯借给他的羊皮纸上的文字。

乌迪贤也能读会写,并以此为荣,但他在乎的只有这一技能的实用性。譬如,签订契约的时候,必须要白纸黑字写明条款,并确保其内容毫无歧义。这便是乌迪贤对读写的理解。但仅仅为了读而读,单单为了学去学,为了那些对生活毫无用处的东西……他可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

他没找到早上乘马车同来的弟弟,却被另一个身影吸去了目光,让他想起了方才野猪头酒馆中的不虞和由其引发的痛苦记忆。起初,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在酒馆搭话的传教士的同伴,但那个年轻女子转过身时,他发现她身上的长袍跟传教士的并不一样。那是深蓝色的长袍,胸前刺有长着巨大弯角的金色公羊标志,公羊下方镂着一个色彩斑斓的三角形,三角形的顶角对着羊蹄。

她齐肩的长发沿着圆圆的脸庞披落下来,青春洋溢,充满魅力。然而乌迪贤却觉得她少了些什么,令自己提不起任何欲望。她更像是具空壳,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以前似乎见过这个女人,这是一个狂热的信徒,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他应该也见过这身长袍,而她独自一人的情况让他满腹疑虑地再次环视整个房间。他们从不单独行动,通常都是三人同行。每支教团分别派一个人……

塞兰西娅正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一些女性饰物,而乌迪贤此刻完全心不在焉。他正盘算着如何离开这个房间。

这时,一个体格强健且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走到了那个年轻女子身旁。他有一双浓眉和极富贵族气质的棱角分明的下巴,显然很受异性欢迎。他身上金色的束领长袍上同样镂着一个三角形,但三角形上方绣的是一片绿叶。

虽然不见他们的第三个同伴,但乌迪贤知道那人应该就在不远处。因为三神教的教徒从来不会分开太久。圣光大教堂的传教士通常独来独往,而三神教的辅祭们更倾向于结伴同行。他们宣扬的是三神之道,据称其三大神灵——巴拉、迪亚隆、和墨菲斯——犹如慈爱的父母或和蔼的导师般守护着凡人。迪亚隆是决断之神,故以倔强的公羊为标志;巴拉代表创造,以绿叶象征;而墨菲斯则代表了爱——祂的仆从尚未出现——标志是一个红色的圆圈,它在凯基安的传统中象征着心脏。

乌迪贤以前听过三神教布道,不愿让酒馆的冲突再次上演,于是往阴影中挪去。塞兰西娅终于发现乌迪贤早就没在听自己说话,于是双手叉腰,拿出小时候逼他就范的架势瞪着他。

“乌迪贤!我还以为你想看——”

他打断了她:“塞莉,我恐怕得走了。你哥哥弄好我之前要的东西了吗?”

她噘起嘴努力回忆着。乌迪贤端详着那两个传教士,他们正专注地交谈,似乎是有什么事出了纰漏,二人都神色彷徨,不知所措。

“蒂尔没和我说过,不然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村里了。我去找他问问。”

“我和你一起去。”他无论如何也要避开三神教的那些走狗。三神教的创立早于圣光大教堂数年,但现在二者的影响力几乎不相上下。相传凯基安地区的最高治安官如今已皈依前者,而凯基安守卫军的统领据说是后者的信徒。法师部族间的争斗造成的混乱状态——近来更是剑拔弩张,几欲开战——已令民众纷纷投身这两大教派,以寻求精神慰藉。

可塞兰西娅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向后院,赛勒斯就叫住了女儿。她抱歉地看了乌迪贤一眼。

“在这儿等我一下,我不会太久的。”

“我还是自己去找蒂尔吧。”他建议道。

塞兰西娅一定注意到了他对传教士们的过分关注,她的语气中流露出责备之意。“乌迪贤,别再乱来了。”

“塞莉——”

“乌迪贤,那些人是神圣教团的使徒!他们对你没有恶意!你可否敞开心扉聆听他们!我不是要劝说你加入其中之一,不过你应该听听他们宣扬的教义。”

前不久她刚这样责备过他。上次三神教的传教士布完教刚离开,乌迪贤就站了出来,在酒馆里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说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根本不需要任何教士。那些辅祭有主动提出过帮忙剪羊毛或收庄稼吗?他们帮着清洗沾满泥渍的衣服,还是搭把手修补篱笆了?都没有。乌迪贤一如既往,当场指出这些人所做的无非是动动嘴皮子蛊惑人心,鼓吹自己的教派比其他人的更加优越。而这一套对于那些连天使和魔鬼的概念几乎都理解不了的老百姓而言,无疑是白费口舌。

“那些家伙尽可以夸夸其谈,塞莉,但在我看来,他们不过在彼此角力,凭骗到傻瓜的多少来决定胜负。”

“塞兰西娅!”赛勒斯再次喊道,“快过来,小姑娘!”

“父亲需要我帮忙,”她露出沮丧的表情说道,“我马上就回来。算我求你了,乌迪贤,千万别冲动。”

农夫看着她匆匆离去,试着把注意力转到贸易站里的商品上。这儿有农场里能用到的各种工具,包括锄头、铲子和各式锤子。乌迪贤抚过一把新制镰刀的铁刃,此等工艺在塞拉姆这种地方可谓上乘。不过他听说在凯基安附近的一些大农庄里,少数庄园领主已经给工人们换上了带钢刃的镰刀。这种消息对乌迪贤的吸引力远胜于任何关于神明或灵魂的说辞。

忽然,一个身影快步经过他身边,径直走向后院。他瞥见那人束起的金发和一闪而过的微笑,狄俄墨得斯之子敢发誓,那抹微笑是对着他的。

乌迪贤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那位贵族女子穿过后门消失了,仿佛贸易站是她自己家一样。

稍顿片刻,他也跟了出去……起初他并未看到那女子的身影,只看到自己的马车已经载满货物。蒂尔还是不见踪影,不过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塞兰西娅的大哥大概去忙其他活儿了。

钱款早已经付过了,乌迪贤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而他靠近时,突然看见一道绿影从那匹马旁一闪而过。

是她!那个贵族女子正站在马的另一侧,用纤细修长的手轻抚着马的鼻口,对它轻声呢喃着什么。乌迪贤的马似乎被她迷住了,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这匹年迈的公马脾气相当暴躁,不熟悉的人接近它总免不了被咬上一口。而女子的此番举动简直让农夫刮目相看。

她注意到农夫的到来,露出了一丝微笑。乌迪贤觉得,她的眼睛仿佛闪耀着光芒。

“恕我冒昧……这匹马是你的吗?”

“是的,女士……而且你很走运,并未因此受伤,这家伙很喜欢咬人。”

她继续抚摸着那匹马,然而老马依旧纹丝不动。“哦,它不会咬我的。”说着她亲昵地将脸贴近马鼻,“你说是吧?”

乌迪贤几欲冲过去阻止她,生怕她出意外。所幸,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我曾经也养过一匹马,和它长得很像,”她继续说,“我好想它。”

乌迪贤忽然意识到他们身处何地,急忙说道:“小姐,你不该来这儿。你得跟车队待在一起。”有些时候,旅人会跟随商队同行,借助商队的护卫力量来保障旅途的顺利。他只能猜测她也是如此,尽管目前看来她似乎没有任何护卫。就算是有车队保驾护航,年轻女子独自出行也相当冒险。“你可别被他们落下。”

“可我并没有跟车队同行,”贵族女子细声道,“我哪儿也不去。”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士,你一定在说笑吧!塞拉姆这种穷乡僻壤可没什么你想要的……”

“其他任何地方也都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留在塞拉姆呢?”她唇角微微扬起,挤出一丝迟疑的微笑。“还有,你不用一直叫我‘女士’或‘小姐’,你可以叫我莉莉娅……”

乌迪贤刚要开口回答,只听到身后的门被推开,传来塞兰西娅的喊声:“原来你在这儿!你找到蒂尔了吗?”

他回头看向塞兰西娅答道:“没有,不过我要的东西都备齐了,塞莉。”

他的马突然打起响鼻,想要躲开它的主人。乌迪贤抓住马嚼子,竭尽全力安抚着这头暴躁的牲口。老马双眼怒瞪,鼻孔大张,看起来惊恐不安。但这毫无道理,因为它平日喜欢塞兰西娅要多过乌迪贤。至于那个贵族女子,她——

她已经不见踪影了。乌迪贤暗自扫视着四周,对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万分不解。他望向视野开阔的远处,也只看到几辆马车。除非她爬进了其中某辆被遮盖严实的车里,否则农夫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塞兰西娅有些好奇地走到他面前问:“你在找什么?少了什么货吗?”

他回了回神答道:“没有……就像刚才说的,东西都齐了。”

这时,一个熟悉——但并不受欢迎的身影从门口探出来。这个传教士四下巡视着,像是在找什么特别的人或东西。

“怎么了,阿提勒斯修士?”塞兰西娅问道。

“我在找卡里吉奥修士。他不在这儿吗?”

“不在,修士,这儿只有我们俩。”

阿提勒斯修士审视着乌迪贤。不同于其他修士,他的眼神中并未流露出农夫司空见惯的那种宗教狂热,反而包含了些许……疑虑?

阿提勒斯对塞兰西娅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塞兰西娅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乌迪贤,问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知道你在阿提勒斯他们那些修士身边会不大自在,可是……你就不能再陪我待一会儿吗?”

不知为何,乌迪贤的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不……还是不了,我得赶快回去。说起找人,你有看到孟德恩吗?我还以为他会和你父亲在一起。”

“哦,我早该和你说的!阿奇里奥斯刚才停留了一小会儿,说是有东西要给孟德恩看,然后他俩就往西边的森林里去了。”

乌迪贤叹了口气。孟德恩答应他,会按时跟他一起乘车回家。他弟弟一向言而有信,但这次阿奇里奥斯一定是碰到了什么稀罕东西。孟德恩最大的弱点就是他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而他的猎人朋友就不该继续鼓动孟德恩。一旦开始自己的研究,狄俄墨得斯家的小儿子就会完全将时间抛诸脑后。

虽说乌迪贤不会丢下他这唯一的兄弟,但他也绝不想再继续待在三神教信徒的身边。“我不能再待着了。我要驾着马车去森林那边,但愿能找到他们。要是我没遇上孟德恩,他应该还会回到这里——”

“我会告诉他你在哪儿等他,放心吧。”塞兰西娅不再掩饰自己的失落。

农夫显然对这种情况也感到十分不自在,他给了女孩一个礼节性的简短拥抱,然后跨上了马车。乌迪贤开始驱策那匹老马,塞兰西娅随之退到一旁。

马车前行的时候,乌迪贤回头朝塞兰西娅的方向望去,他热切的神情让塞兰西娅的脸上重焕光彩。但乌迪贤完全没留意到她的反应,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个头发乌黑的商人之女身上。

不,烙在他心里的面容属于另一个女子,那个一头金色长发的女子。

一个身份阶层远在普通农民之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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