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枷锁的珠儿与平丘子踉踉跄跄地走着,被一位狱吏沿着长街往里送去。前面像是一处极为宽敞的寺庙广场,矗立着的牌坊威严堂皇,上写着“将作监”。里面一群戴着枷锁的人正等着安排活计。还有不少狱吏披坚执锐在外面镇守着。
那狱吏将二人往里一推说道:“快些进去领活,不准喧哗,不准闲谈,老实干活!”
珠儿看了一眼,发现每个人枷锁有大有小,长短广狭各异,有些厚重硕大了,牢牢锁死双手,有些则较为轻小。
平丘子悄声对珠儿说道:“各人戴的枷锁的大小都依其所犯罪过而变,你留心那些戴着笨重长枷的,都是身负重罪之人,特别是那些脸上还刺了字儿的,其中不乏凶恶暴徒,可别招惹他们。”
珠儿听言看去,见那群人中有不少都受了黥刑。其中一个戴着长六寸宽六寸的长枷之人,正凶恶地盯着自己。他身旁那几个壮若蛮牛的人也在盯着自己看,腿便有些发软走不太动道了。
身后一声鞭响炸开吓了珠儿一跳,原来是身后的狱吏在催自己快走。珠儿无奈只得噙着泪水硬着头皮走。前面平丘子小声说道:“那是由外地押送至京城大理寺中的重犯钦犯,还有一些由金吾捉来的地痞恶棍,你莫要怕,他们素来便好欺生,你越怕就越显得你越好欺负,他们若是欺惯了你,不把你当人看,到时候在你头上拉屎撒尿的事都做的出来。好在那边一般还欺负不到咱们头上,作的也是不同的工,最多就打个照面,你就待在咱们这边,别过去就好。”
珠儿就只好畏畏缩缩地立在身旁这批队伍之间,好在这批人虽无精打采,各个也没好气,但看上去总比对面那群人面善不少。这边大多人都更像是读书人,这其中看上去最孔武有力居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像是位老将军,珠儿不太敢看他,他的手臂与脖颈上就有多处明显的伤疤,被囚服遮住的后背上恐怕更加骇人。但比起那些眼神凶险狠恶的暴徒而言已经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珠儿已经开始暗自感谢制定这项规矩来将囚犯以贵贱分隔开的人了。
站在所有队列前方的那个胖子就是将作监的长官将作大匠,是个极精明之人,仅半柱香的功夫就将各队伍分给了四署,各个署要干的活一一言简意赅地列了出来。将作大匠说完后,他身旁负责协助的将作少匠又站出来把这将作监中的各种规矩也讲的明明白白。再三确认没有人有任何不理解的地方后,将作大匠便令各个队伍领了工具后自己忙活自己的事情。
珠儿害怕的那群人被分到了右校署,负责给行宫寺庙等地方搬运石料、修筑土墙、涂饰色彩。珠儿与平丘子的队伍则被分到了甄官署,负责雕刻与陶工。剩下的左校署是负责制作乐器与打造战事所用兵器以及仪仗所用兵器,中校署则负责建造船只车辆还有皇宫中饲养牲口要用到的捣米槽具。
各人都暂时解了枷锁后,珠儿随着队伍进了甄官署,那是一间宽敞的院子,一进院子便看见成型的琳琅满目的陶瓷器具,从千奇百怪的动物到千百种姿态的人物,色各种彩斑斓,一时间竟花了眼。
珠儿问平丘子:“那些是干什么用的?”
平丘子答道:“你竟不知道这个?那是用于随葬的彩釉明器。兴盛已久,现如今不仅高官的厚葬要摆上数十来个这玩意儿,就连平民百姓随葬时也会用上一些。”
“给去世之人用的?那有什么用?”珠儿说这句话之时定想不到这色彩斑斓的彩釉就是后人视之为珍宝的唐三彩。
“啧,你看这马、这骆驼栩栩如生,总比陪葬一匹真的马真的骆驼要好吧。本来是这个道理,可现在人都不说这些,就只当是种讲究,就越发大胆起来,你看那陶俑里面还有乐师、仕女、将军,甚至还有罗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哦,那就是在烧制是吗?可真有趣。”
珠儿努嘴的方向,一个人正将已经用釉料调好颜色的素胎拿去放入窑中煅烧,另一个将烧好放冷的斑驳淋漓的釉彩从另一个窑中端了出来,拿去“开脸”,为人物画上眼睛勾出五官头发。
“还不干活!”身后前来巡视的将作丞嗓门有如雷吼,吓得珠儿和平丘子急忙跑去刻自己的石碑。
珠儿抱怨道:“为什么我就要刻这大石碑,我也想作那个彩釉。”
平丘子说道:“那是特定的人才能去烧制的,你去凑什么热闹?那几个犯人之前就是匠人,又学了大半年才让他们作的。你这样的去了只能给人家弄些不成样子的,到时候又没人要。谁会叫你去作?其实这些精细的活计啊,向来都是给在将作监务工的专业匠人们作的,只是不知为何最近将这些事务分给了咱们这种犯人。”
“原来这将作监除了犯人还有普通匠人在这里务工啊?”
“那是自然,犯人毕竟只是犯人,虽去了枷锁但还留着镣铐,作什么都不太方便,而且手艺总不如人家的精。”平丘子一边悄声说着一边在那划好纹路的石碑上刻着字,挥舞铁锤把手中的锥子敲得当当响。
“诶,刚才吼咱们的那个人又是谁?”
“那是将作丞。如果说将作大匠负责统筹规划分派任务,而将作少匠负责协助将作大匠的话,这将作丞就是负责完成任务的那个工头。整个将作监有四位将作丞,平日里除了掌管内外的营建修缮工作以外还负责供给百司各类物品。具体说来,负责向将作监下属的四署六监下令执行将作大匠的安排,上工的匠人们的佣金也是由他发放,还要估算营建所需的土木石料数目,然后上报给尚书省。”
珠儿不禁赞道:“听上去是个大忙人啊。”
平丘子不屑道:“咳,这整个将作监都是各司其职,谁还不是个忙人了。他虽忙些,但也是最容易从这当中捞些油水的,常年累月地如此这般早就挣得盆满钵满的,你看他明面上板着一张脸,心里估计早就乐开了花了。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挤破头皮都为了抢他这个行当,所以别的将作丞也是隔三差五就换一届人来当,就偏偏这个在这呆的最为长久,不知道背后有什么靠山。”
“那个新来的小孩儿,说了多少次了,不准交头接耳,赶紧干你们的活!”这次过来死死拧着珠儿的耳朵出言警告的是甄官署的监作。
珠儿只觉耳朵都差点被揪掉了,泪眼汪汪地哭嚎着饶命那人才骂骂咧咧地止住。珠儿勉强止住泪水,环顾四周发现和刚才过来拧自己耳朵的那人相同打扮的武人有四个,都在甄官署内不断巡视催促干活,负责指挥的是一个穿着深青官服的长官样子的人物,那长官身后还有两个穿着浅青的官员。平丘子悄声道:“那是置令和两个次官丞,是专管甄官署的。拧你耳朵的是监作。咱们看到的是明面上的官员,下面还有不少私底下的官员负责各处物资与成品的统计。你看那些就是在统计石具。”
珠儿听平丘子一说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里还有大批人员在雕琢石兽、石柱、石人、石磬等类型的明器,不断用木尺来回丈量,看来其高低大小都有严格规定,不像彩釉那般随意自然。其中最有意思的当属整整一尺高的四神俑,由两件镇墓兽和两件镇墓武士凑成一组,这四个样式皆不相同,上面还刻有名字,两个武士上分别写着当圹、当野,两个镇墓兽上分别写着祖明、地轴。平丘子担心珠儿分神过久又要招来责打惩罚,便在一旁催促他赶快干活。
珠儿拿起手中锥子也仿效平丘子的模样工作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怎么没有见女牢中那些人?”
平丘子笑道:“你这小色胚子也不想想,女子怎能作这将作监的粗活重活。女牢中的妇人都送到少府监织染缝作去了。不过说起来,这将作监与少府监所司之事倒有些重复了。有时这边营建工事时急缺些人手,就会从少府监中调度一些工匠来。而这边的有些东西,反倒有时要由少府监来管理,乱七八糟的。你别再东问西问的,赶紧作自己手头的活,若是做不完,可是要被打的。”
珠儿捧腮道:“那我把那墙壁上记载长生法决所藏之处的谜语告诉你,你帮我把这些活干了好不好?”
“嘿,你这小孩!”平丘子强忍住才让自己没骂出来,“不行,一码归一码,这我可帮不了你!”
珠儿笑得露出了一排白亮的牙齿:“为什么啊?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师父把长生法决藏哪儿了?”
“哼,那我也得活着出去才行,我做完我自己的够呛,再做你的,那不得累死?”
珠儿笑得露出了澄红的牙龈:“你又没多久就出去了,往短了说可能不过几日的功夫。这几日的时间你就多做点,我便将你师父传下来的秘密说给你,我也不求多,他们见我是个孩子分给我的活本来也就不多,只要你帮我做一半就好,剩下一半我自己做就是了。如何?若是连这点苦头都不愿意吃,哪里还能称得上是求道修仙之人呢,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神仙给你做呢?”
这天,不知为何珠儿完工的特别早,平丘子忙到晚上二更才回来。结果第二天珠儿发现那群典事们安排给自己的活更多了,就故意磨磨蹭蹭到和平丘子一个点才回去。一连数日,平丘子回去倒头就睡,让珠儿觉得反倒有些无聊,又将平丘子叫起来陪自己折腾。平丘子忍了几日后终于不干了,臭骂了珠儿一顿,再也没理珠儿,自顾自地睡得像头死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