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鸥开始发烧,说胡话。
关子亮把她平放在车后座上,尽管开得很小心,可她还是一会儿从座位上摔下来,摔了几次,头在椅子脚上磕破了,鲜血流了一地。关子亮没办法开车,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弃了自己的车,到路中间去拦过路车。两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样子十分狼狈,苏小鸥因为浑身滚烫,衣服一会儿就干了。关子亮担心她这样烧下去,会烧成神志不清,于是,拿矿泉水不停地泼她的脸,心想怎么还不来车。他实在不能等了,就用曾经捆绑杜斌的办法,将苏小鸥绑在前排座位上,然后他开车把苏小鸥送进市人民医院。
关子亮半夜赶回出事现常警队的队员还在沿二酉河两岸寻找着江蓠贞尸体,大家心里都在想,真邪性,一个双手反绑着的人,怎么会一落水就不见了呢?
邝言春说:“她水性好,会不会遁水而逃了呢?”
关子亮说:“这不可能,当时水流太湍急,说不定给冲到下游去了。对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派几个人到瓦屋场村去守着村长。”
邝言春说:“是,我马上去!”
关子亮说:“你还是继续搜寻吧,我带人去。”
“太辛苦你了,队长!”邝言春很深情地叫了一声队长。他心想,这队长二字恐怕喊不了几天了,如今是喊一声少一声。
“你也一样。”关子亮笑了笑,向他挥了挥手。
从阳村到瓦屋场很近,开车也就是二三十分钟。中途关子亮接到郑心海电话,告诉他局里已经宣布撤销了他刑侦队长的职务。关子亮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但他还是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放慢行驶速度,沿着酉水河岸的公路缓慢行驶。酉水河上游电站开闸,河水变得宽阔湍急,叫人看着头晕。这时公路出现了一个缓坡,关子亮踩了一脚油门想把车开上缓坡,但脚下却使不上劲,而且头也有些晕眩,他缺氧似的张大嘴,喘着粗气对自己说:你可不能这个时候犯玻
爬上这个缓坡,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前面公路上行走,这个人的行走姿态很奇怪,两只手摆动的幅度很大,迈步也很夸张,好像心里揣着很开心的事,情不自禁迈着舞步。关子亮暗暗骂了一句:神经玻加大油门,车子从这人身边开了过去。车子大概开了两百米,关子亮回头看了一眼在路上行走的这个人,尽管这人用毛狗草做了一副眼镜戴着,样子显得特别滑稽,而且满脸污垢,面孔有点变形,但他马上认出这个人是王修平。关子亮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打算将车子倒回去,把王修平带上,交给疾控中心的人赶紧给他做血检,证实他是否患有艾滋玻可后来一想,他都这样了,干吗还不放过他。反正他现在是个疯子了,得不得艾滋病对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再说关子亮这会儿也不把这事当回事了,他想苏小鸥一个女人都不怕死,难道自己堂堂一男人就被一杯弓蛇影给吓死了不成?这样一想,他便抽回眼光。
接着是一个下坡,他加大油门向坡下冲去。
窗外的风带起了呼呼的响声。一边就是陡峭悬崖,湍急的河水,警队的小陈说:“队长,快踩刹车。”关子亮没理他,车子继续向前冲去,小陈说:“刹车是不是失灵了,你快用手制动。”到了坡底,关子亮将车停下了。小陈说:“队长,你吓死我了。”关子亮说:“小陈,以后别叫队长了,叫我老关!”
天亮不久,关子亮又赶回到市人民医院。苏小鸥打了一夜点滴,这时候刚醒过来。看见关子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江蓠贞怎么样了?找到了没有?”
关子亮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靠在病床上,疲 惫地说:“在下游几十公里的洄水湾找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小鸥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
过了好久,看看她情绪有些稳定了,关子亮说:“我是代表局里来向你道歉的。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不是苍原县刑警大队的队长了,目前正在写检查,下个礼拜我得换地方上班,也许,就脱了这身警服呢。”
苏小鸥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里在想,走就走吧,我也要离开报社了。
下午,报社几个社委成员和本部室同事来医院看望苏小鸥,大家一起挤挤挨挨站得远远地看着苏小鸥,苏小鸥伸出手,想跟他们握手,谁知他们一个个满脸惊恐,后退不及。站在前面的生怕被苏小鸥抓住手,情急之中赶紧将手背到背后。
这一刹,所有虚伪的笑容都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苏小鸥也不例外。
沉重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后,苏小鸥就彻底痊愈出院了。病好之后她没有按照刘明的吩咐写报道。什么狗屁杀人动机,见鬼去吧。当刘明主动问起这个案子时,她像吃错了药似地当面顶撞他:“案子正在审理当中,不便过问。”她的态度激怒了刘明,刘明说:“既然你没有文章见报,说明你没有完成任务,既然没有完成任务也就不能算出勤,只能算你旷工,按照报社惯例:一天扣三天工资。”
苏小鸥没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便。”
刘明被她的“随便”气得暴跳如雷,一个电话把老总叫了来。
老总问明原因之后替苏小鸥开脱,说了不少和稀泥的话,说现在全社会都在着力构建和谐社会,办公室和单位更不能例外,要构建和谐单位和和谐办公室,但和谐也是要有基础的,因此,责成苏小鸥先向刘明赔礼道歉。苏小鸥两眼空洞地望着一个点,痴痴怔怔地喃喃自语:“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她的话,在别人听来以为她认了错。于是,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老总那天和大家一起说了好多笑话段子,直到把刘明逗乐了,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他郑重其事地对苏小鸥说:“不管案子进展怎样,消息还是要写一个。”临出门又再次叮嘱:“写好了直接交给总编室就行了。”
十分钟后,苏小鸥给总编室交了一条百余字的消息稿,翌日在《陵洲日报》B版分栏的最后位置见了报。消息内容主要突出关子亮和他的刑侦队员如何英勇顽强,表现非凡。经过数次追捕蹲守,终于将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还当地百姓一个安宁之日。
苏小鸥从“艾滋村”回来得“脖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报社人见了她就像见了鬼一样,恨不得一个个逃之夭夭。实在来不及躲避的人,则万分小心地跟苏小鸥打招呼,生怕她说话吐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感染上艾滋病毒。
与此同时,共青团市委却联合报社大肆宣传苏小鸥的事迹和敬业精神,还将她的先进材料上报到省里,作为省青年文化名人推荐上去。
看来,苏小鸥还要感激造谣者。没有谣言,怎么会体现出自己的“先进”?
半个月以后,苏小鸥再次去了一趟瓦屋场,随县教育局领导一起,给那里的村小学生送去了新的老师。另外,她还给何英带去了下学期的学费,奉还给龚贤堂老人的两万元养老金。
等到这一切都忙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12月底。这天,苏小鸥特意去了一趟共青团市委。
她刚走进书记办公室,杨晓阳便起身握住她的手说:“唉呀,苏记者大驾光临,今天好漂亮啊,怎么样,今天中午有时间吗?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吃个饭,感谢你给我们的青年志愿者写了许多感人的好文章。”
苏小鸥说:“书记百忙,饭就免了,有时间我请书记喝茶吧。我今天来就是想询问一下有关怎样加入青年志愿者的情况。”
杨晓阳说:“苏记者不会是也想加入青年志愿者队伍吧?你这个省青联委员要是也加入进来,对我市的志愿服务工作可是起到一个很大的促进和推动作用埃”
苏小鸥说:“我想了解我们市里是不是有派往外地工作的志愿者。我想去云南最边远的地区帮助和救赎那些吸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
杨晓阳脸色慢慢严肃下来,说:“这个问题你得详细咨询云南方面,这样,我给你一个电话,这是云南省思茅地区团地委书记的私人手机,他跟我关系不错,你可以随时打电话向他咨询,另外,据我所知,我市每年都有不少青年志愿者要求去贫困地区支教助教,但原则上是解决应届大学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像你这种情况等我先帮你问问,再告诉你,行吗?”
苏小鸥说:“行,那就这样。谢谢杨书记。”
杨晓阳又恢复了笑脸,“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这时,苏小鸥的电话铃响了,是《大敦煌》的彩铃,杨晓阳听到两句歌词: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苏小鸥起身告辞。
走出门外,苏小鸥按下接听键:“关队长,恭喜你……”她本来想说恭喜你调进市公安局,这样至少语气会轻松一些,可她还是没有选择这种语气,因为据她所知,关子亮虽调到市局来了,却只是一名普通干警,也就是说,他又回到零的起点上,一切得从零开始。
关子亮说:“我一直想好好地感谢你上次为我作证,救我出狱。”其实,关子亮是想告诉苏小鸥,他没有得艾滋玻经血样化验,关子亮的HIV确诊试验为阴性,也就是说排除了感染艾滋病毒的可能。但他没把这事告诉苏小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不想提起这些触霉头的话头。
苏小鸥说:“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你不用谢我,你们不是常说协助公安机关破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这么做不仅仅是帮你,也是在维护正义。”
关子亮说:“小鸥啊,我们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你听我说,无论你出于怎样的动机,都是帮我,我要当面谢谢你,否则,我心里不安呀。还记得军分区后山上大石头旁边的那棵挂满了果子的野柿子树吗,现在柿子应该熟了,我带你去那儿摘柿子怎么样。”其实,关子亮这一招使的是隔山打牛,他不是真的想要带苏小鸥去后山的大石头旁摘什么野柿子,只是因为盛夏的那个星夜,他曾经和她在那块大石头上做过爱,当时他们说那叫天人合一,采天地之精华与灵气。此刻,他想通过提起大石头来勾起她美好的回忆,进而从肉体和灵魂深处唤醒她曾经对他的深厚感情和挚爱。
苏小鸥是什么人,是女人精啊,一下子便识破了他鬼伎俩,笑道:“关队长,你真是认真严肃又罗曼蒂克呀,真的。据我所知,这个季节的野柿子还很苦涩。”说到苦涩二字,苏小区心里当真百般苦涩,这也是她决定放弃这段感情的真实原因,她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吴梅的影子之中,这一点,她和关子亮都很清楚。
关子亮见唤醒法失灵,便改用低三下气的口气求她,“求求你给个面子,好吗?我就在你们报社对面,这里有个茶艺馆,请你坐坐喝杯茶总可以吧?”
苏小鸥还从来没听到他的声音这么温柔和屈服过,想了想,说:“好吧,谢谢你的好意,我马上就到。”
其实,关子亮开着车早就停在报社门口了,他关闭了所有车窗在那里向外张望。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打算一直就这样抽下去,等下去。但刚刚抽了一半,光彩照人的苏小鸥就从大院的门口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海蓝色风衣,里面套着一件鹅黄宽领毛衣,毛衣和风衣都是薄的,很显身材的那种,风衣的下摆露出一圈裙摆,是葱绿的,略带寒意的秋风把裙摆微微撩起,露出她雪白的长腿。过去关子亮看见她,就会老远把窗玻璃摇下来,缓缓开车过去停在她的身边,然后头自然地伸到窗外,冲她一笑,算是打招呼,然后说:“上车吧。”今天他也想这么做,他使劲地鼓励自己,但脚始终没有踩下油门。过了一会儿,苏小鸥款款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然后走到大斑马线上准备横过马路。关子亮抢在她前面横过马路,把车停好,快步跑上二楼,在一个靠窗口的包间坐下,看她,等她。苏小鸥好像还在犹豫,站在马路对面迟迟没有穿过马路。她那雪白的肌肤闪动着瓷器的釉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关子亮睁不开眼睛。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侧面看,就像罗浮宫里的雕像,充满理性和性感的魅力。关子亮一个人坐在桌前,默默地发呆地看着她。一直呆到苏小鸥出现在他身边,跟他打招呼。关子亮自我解嘲地说:“最近我老一个人发呆,常常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一呆就是好半天,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老年痴呆症提前?”
苏小鸥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没有吱声。她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平静。她很想说自己的老年痴呆症更加严重。关子亮殷勤地点着饮品。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给苏小鸥要了一杯珍珠热奶。他问苏小鸥:“你还是这个口味吧?”苏小鸥不置可否地说:“随便!”关子亮笑了笑,跟服务员逗趣说:“给这位换一份随便。”
服务员说:“随便究竟是什么?”
关子亮冲她一挥手:“就是请你自便。”
服务员生气一扭身走了。
关子亮没话找话地问:“你还好吗?”
苏小鸥冷冷地说:“一般吧!”
关子亮心里一顿。心想: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的样子怎么还是冷若冰霜?
苏小鸥从进屋后一直平静坐在对面,对关子亮爱理不睬,这让关子亮显得十分尴尬。他们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一本正经地坐着,除了相互问候和祝贺再没有别的话题。
一般的茶艺馆都只播放些轻音乐,但这家茶馆却播放着刀郎的《大敦煌》,关子亮说:“好像这首歌现在很流行哦。”苏小鸥说:“能够流行,说明它有市常”关子亮不吱声了,他心想:这跟市场有什么关系,哪儿跟哪儿埃
服务员端来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关子亮又跟她调笑:“怎么,换人了?那位端不来随便吗?”这位服务员会说话,她说:“我们这儿随便就是开心,客人随便叫什么,我们上的都是开心。”
关子亮做出很夸张地表情,说:“嗬,听了你的话,我简直开心死了。”
苏小鸥端起奶茶,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拿着勺子舀里面的黑珍珠吃。
关子亮一直端着他的咖啡,在苏小鸥每次眼光扫过他的时候,就假装低头认真喝咖啡,他每次都能够把握得那么准,使他们的眼神从来没有碰在一起。
关子亮说:“我听说你又去了一趟瓦屋场,做了一个深度报道?”
苏小鸥点了点头。
关子亮说:“想从精神和灵魂上救赎那些艾滋病患者?”
苏小鸥说:“不仅仅如此。主要想唤起全社会的人关心关爱和帮助他们。”
关子亮点点头,赞许地说:“真羡慕你有热情,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苏小鸥说:“是吗?我有那么伟大?我只不过曾经被人误当做艾滋病患者,受尽排斥和冷落,有过深刻的体会。”
“所以你打算为艾滋做宣传,呼唤爱心?”关子亮笑着说:“我那段时间也认为自己被感染了艾滋病,又不敢去医院做检查,怕被人知道没得混了,独自死扛着,整天心里都很惶恐,也很绝望……后来,我偷偷去找王修平,结果发现他失踪了,当时,我的精神差点崩溃……对了,就是那天夜里,我在郑心海家里喝了很多酒,有意导演了一幕闹剧,想跟你分手……结果,却害死了青青……我今天特意来向你赔礼道歉。那天晚上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
苏小鸥说:“你干吗跟我道歉?你害死的人又不是我,你应该跟她道歉!”苏小鸥虽然嘴里这样说,事实上心里震撼不小,因为她知道,关子亮如果不是心里这么想,他是不会这么说的。他是一个内心很骄傲的人,让他向人道歉,除非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苏小鸥,”关子亮轻轻地喊了她一声,低下头,小声地说:“我爱你!请你不要抛弃我。”说着,他从兜里拿出一个装戒指的小盒子,说:“我决定了要娶你,你要不要打开看看?求求你,别再用过去的眼光看我行吗?我现在真的跟过去不一样了,很多事都是可以从头再来的嘛,你说对吗?”
他本来是想把这话说得轻松些,可是,说着说着竟伤感起来,使得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苏小鸥说:“关子亮,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有点突兀吗?你说,好好的你拿这个戒指干吗?再说,我怎么看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就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你说的什么从头再来,我看没必要。”
关子亮说:“怎么没必要呢?你想想,我们俩相互救了对方的命,彼此都拿对方当恩人,这要是发展下去,可不就恩人变亲人,亲人成一家人了?”
苏小鸥正色道:“关子亮,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老说这些废话有意义吗?对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打算离开报社,报名参加志愿者,到云南那边去,为吸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做点善事。今天,我们就此别过,望相互珍重,再见!”
说着,苏小鸥匆匆跟关子亮握手,然后迅速转身,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用飞天的壁画描你的发/描绘我那思念的脸颊/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在刀朗的大敦煌歌曲中,苏小鸥流泪潸潸。
关子亮一直站到服务员进来,才发现苏小鸥跟他握过手之后,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颤抖地打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们应该换种方式相处,那就是今生永远不在一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