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季英离开的这天夜里,妙善法师睡得很晚。她一反常日的谦卑模样,负手在庭中闲踱。
天上斗柄横陈,人间耿耿不寐。
庵中的人都睡去了,周围静得可以听到叶落的悉嗦声。只有她不时道出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在空中久久徘徊。
忽然,一阵不寻常的风袭来。
转瞬间,妙善法师四周便多了一群黑衣人。来人看起来气势汹汹的。
妙善法师战战兢兢地问:“施主——施主们,光临蔽——伽蓝,不知,不知有何吩咐?”声音结结巴巴,气若游丝,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悠闲地走过来:“哦,师太。我们之前见过的。下人们不懂事,您不要见怪。”
他一挥手,周围的黑衣人都后退了几步。
妙善上前合掌行礼:“苏施主。”
苏偃温和地笑了笑:
“师太知道,我和贵庵住客赵和有私仇。不过师太是出家人,斩断红尘四大皆空,我们断不会为难。只是既然和宝地有涉,不敢不告主人擅闯宝地,万望师太行个方便。”
妙善明显松了一口气,又念了句佛号,这才摇了摇头:“施主来的不巧。赵施主已经往生极乐了。”
“什么?”苏偃脚下“咔嚓”一声,踩断了一条枯枝。
“是真的。”妙善慌忙和盘托出,“昨日赵施主下山送客,直到中午还不回来。那位秦施主去寻,就已经断了气。遍身都是剑伤,鲜血淋漓的,害!惨得很。”
“尸体在哪?”苏偃厉声问道,他刚才还是满面春风,此刻忽然变色,让妙善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差点把念珠落到地上。
“施主们,请跟我来。”妙善说着,只好把他们带到了后山的无名新坟前。
苏偃看着那个矮矮的土丘,仿佛那是一个吞吐因果的怪兽,恶无恶报,善无善终,一切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抹去,让人怅然若失,空有满腔愤怨无处发泄。
忽然,又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怎么会忽然结束?怎么会无的放矢?怎么会无处告慰?
他冷笑:“金蝉脱壳?哪有这么容易?”回头看向一行黑衣人,“挖开!我倒要亲眼看看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妙善闻言猝然变了脸色,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施主!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您怎么能这样,这样大不敬?”
苏偃俯身,正对着她惊慌失措的脸,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出家人都说四大皆空。师太,您这么看不开这红尘游戏,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妙善拼命摇头,眼泪纷纷落下:“贫尼不敢,贫尼宁死不敢,苏大人饶命。”
“不敢就好。”苏偃说完,不再看妙善一眼。他抽腿走开,来到墓边,亲自看着黑衣人发掘墓坑。
墓坑本就不深,很快就露出了乌黑的棺盖。一个黑衣人用剑锋撬开钉子,另一人用力掀开。
只见棺材中盛装的赵和静静地躺着,虽然面无表情,但在苏偃看来可称得上安详。
赵和的安详,就是对他的残酷。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她凭什么安详?就算苍天饶过,他也绝不会饶恕。
“鞭子!”他怒吼,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像压抑不住的怒气喷薄而出。
一名黑衣人把鞭子递给他。
妙善法师躲在一旁,再也不敢出声。
他对着棺木“啪”地一鞭,木屑四溅。
“把她拎出来!”
很快,赵和的尸身被随意丢在地上。
愤怒的鞭影一道道落下,噼啪声惊飞了四周林中夜栖的鸟雀。
首饰脱落,乌云散乱。
那张安详的脸上很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可怕鞭痕,似红似黑,青紫斑驳。
而那安详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这让苏偃越发愤怒。
鞭影一道紧似一道,每一道鞭影下衣衫破碎,青紫的肌肤暴露无遗,而这都难以平息他积压近十年的怒火!
没有人敢上前劝止,直到他精疲力尽倒在地上,汗水湿透重衫,手掌上已经渗出被皮鞭磨损的鲜血。
他伏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喘息。
良久,才注意到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上的妙善。便问:“是谁?杀的她?”声音嘶哑暗淡,没有半点一向的翩翩贵公子模样。
妙善吓得一个哆嗦:“赵,赵,赵施主昨日临行前对我说,要去了结一桩恩怨。到底是谁,她没告诉我,我也不敢问。”
赵和仇家无数,死在仇人手中本是理所应当之事。至于和哪个仇家约斗,她自然不会告诉一个小小的庵堂住持。
苏偃尽量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又问:“师太可知道她有没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探访什么人?特别是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儿?大概八九岁的样子。”
妙善想了一会儿,为难地说:“赵施主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经常不在庵里。但是究竟去哪里,也从不和贫尼们说,贫尼们从没见过什么和她打交道的人。要说有,也就是昨天刚来的那位秦施主了。”
这确实是赵和行事的风格。苏偃知道她绝不会和这些小人物们说什么暴露行迹的话,便不再盘问。
次日,白衣庵一如往常在淡蓝色的晨雾中渐渐苏醒。
大将军府的使者忽然传话过来:夫人和小公子要来白衣庵上香,请师太们做好准备。
监庵的妙音师太接了令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本庵住持妙善法师了。到了后山却发现昨日赵和下葬的坟墓被人挖开,棺材被掀开,尸体也不知去向。
她只好安排人遮掩过去,然后自己暂代住持来迎接大将军府的贵人们。
这位小公子只有七岁,跟在孟夫人后面,另还带了两位保母。
一到庵堂,小公子就到处追着小尼姑们乱看,嘴里还喊着“师父。”
“不许胡闹。”孟夫人让侍女们把他拽回来,“在这里应该叫师太才对。”
接着,孟夫人让白衣庵的所有人都站在庭院里。保母牵着小公子从各人面前依次走过,直到最后一个人。小公子冲她摇了摇头。
孟夫人问:“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
妙音赶紧答说:“贫尼师姐妙善本是庵里的住持,今晨可能是进山采药去了,所以无缘拜见夫人。”
“既然如此,那也无妨。”孟夫人端庄地笑了笑:“我儿前些日子在附近山上走失,幸得一位比丘尼所救。这人来去无踪,相必是白衣庵白衣观音显灵。所以我带他来庵中进香,日后便从大将军府出白衣庵的供奉。我想让这孩儿也在庵中认一位师父,就权当舍在庵堂,保他日后无灾无难。”
既然妙善法师不在,妙音便当仁不让,认做了大将军府小公子的师父。
从此以后,白衣庵受大将军府供奉,又有了白衣观音显灵的传说,很快便又香火鼎盛起来。
只是妙善师太就此失踪,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