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心意的改变就在一瞬间。忽然说不清以前坚持的是什么,忽然不明白曾经的蹉跎为的是什么,忽然不想坚持,忽然放弃抵抗,忽然举手投降,就像一垂手那样简单。
只是因为最简单的一个原因——比如不想见一个人。
那栋一直在心中屹立不倒的大厦忽然在顷刻间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苏莲子用力朝毛胡子背上拍了两下,它果然撒腿向前跑去,她便快步跟在后面。
毛胡子跑一会儿便回头看,看苏莲子离得远了便坐下来等,等她走近了便继续撒腿往前跑。
跑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气派的庭院前。
飞甍高举,如翚斯飞。
只是檐角挂了破烂的蛛网,朱漆大门下半截已经被江南经年的雨水泡得发黑。看起来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门上是一块匾,匾上写着“青云观”三个大字。
毛胡子蹲在门前,看看苏莲子再看看那斑驳的大门。
苏莲子会意,抬手去敲门。
此时已差不多快到了禁夜的时辰,街道上寂寥无人,只有城乌的叫声不时“哇呀呀”地响起。
敲门声在这一片寂静的夜色里清晰得分外惊人。
很快,一个灰蓝布袍的小道童来开了门。苏莲子不说话,他也不答,关了观门,径自领着苏莲子往里面走去。
来到了后院一处灯火通明的静室,他停住脚,大声禀报:“师父,客人到了。”
里面影影绰绰地晃了晃,门“吱呀”一声开了。
先是走出来一位须发皓然的老道,紧接着独孤桓一袭青衣缓步出来:“苏姑娘别来无恙?”
苏莲子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平静地说:“我来拿我的东西。”
独孤桓转身进了屋子。
那老道一甩拂尘,扬声道:“贫道和尘,乃是此观观主。苏姑娘里面请。”
苏莲子也不多言,更不相让,跟着独孤桓就进了屋子。后脚刚跟进来的时候,和尘道长的话音才落,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独孤桓把包袱摊在苏莲子面前,僧衣僧帽,银两,箱子,并梳子铜镜等杂物,一样不少。只是,苏莲子忽然觉得头顶有些发凉。
独孤桓斜倚凭几,姿态散漫:“这里是我的产业,道观后面有一处精舍,其中一间起居之处,一间书房,另有一间是丹房。以前也有高人在此地炼药。苏姑娘大可用作配药之处。
前面道观本就香客不多,精舍更是人迹罕至,和尘道长的弟子也会到处把守,绝不会让无干人等打扰到姑娘。
姑娘若是想去南市玩耍,我想姑娘对易容之术应该颇有了解,瞒过那些官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苏莲子看着他成竹在胸的样子,很显然他早就知道自己被孟云徕寻找,也知道最终自己还是会回头。一种深深的反感涌上心头:“原来独孤先生什么都知道!”
“姑娘谬赞了。”独孤桓微勾唇角,对她的不满视若无睹,“房间里我让卫娘为你准备了一些女孩子日常的用具和衣物,希望苏姑娘能够喜欢。”
“多谢独孤先生,希望你也能够信守承诺。”苏莲子说。
独孤桓依然不以为忤:“苏姑娘大可放心,我从来不做当先毁约的一方。”
他说着便起身,拂了拂衣袖,准备离开。
“精舍在哪里?”苏莲子忍不住追上问。
“和尘道长会带你去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青色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朦胧的夜色里。
“苏姑娘留步,贫道这就带您过去。”和尘那清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苏莲子这才注意到一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和尘。
只见他身穿玄黄道袍,头戴道冠,插子午簪。起身时行动飘逸,举止雍容,看起来丝毫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道长高寿啊?”苏莲子忍不住问。
“贫道空度两百五十春秋。”和尘一甩拂尘,那雪白的细丝纷纷扬扬落到他左臂宽大的袍袖上,恍若神仙。
苏莲子闻言,觉得自己的牙齿都有点抽搐,过了片刻,才问:“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尘说着款款抬步往外走去,道袍在夜风里飘然卷起,浩浩然有出尘之概。
苏莲子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句话听起来特别耳熟,想了半晌明明觉得答案就在嘴边上却怎么也想不到出处,只好紧走几步跟上去。
“像道长这样的神仙在这座道观住持,怎么看起来这所道观似乎香客不多啊?”
苏莲子感到面前神仙一样飘逸的影子似乎滞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样。清朗的声音传来一声长叹:“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上若好之,下必甚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啊!”
“哦?”苏莲子听得云里雾里,大惑不解。
那和尘这才说道:“贫道二十多岁时刚刚得道,那个时候高祖圣武皇帝才刚刚立国,儒释道并重,天下民生安乐,官吏廉洁。这姑苏城中佛寺道观的数量几乎一样。
这才多少年哪?咳!礼崩乐坏,上位者佞佛无度,百姓们无知,看到贵人们都出入佛寺,供养金躯。一个个便都只到佛寺礼拜祷告,把我们道家真言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贫道这双眼睛,看过多少生死兴衰啊!小姑娘,你要知道——”
说着,神仙的影子忽然回过头,对苏莲子示意地点了点头:
“什么西方极乐,什么九九八十一层地狱,都是假的。太上老君的话才是真的,你就在这里住着,以后跟着我修行——”
他又回过头,把拂尘朝苏莲子指了指:“我保证你呀,得道飞升,长命百岁。”
苏莲子有些好奇:“为何您老能活二百多岁呢?”
和尘挥着拂尘,耐心地解释说:“所谓人各有命,天地之数,生生之理也。贫道机缘深厚,岂是普通凡夫俗子可比的?不过我看你根骨奇佳,甚是有修仙的潜力。若是能潜心修炼,至少也能得一百五十年阳寿。”
“还是算了。”苏莲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活那么久,除了修炼还是修炼,那和死了去阴间修炼有什么区别?”
“你这孩子!”和尘气愤地一甩拂尘,转身加快了脚步,“亵渎道统,真是岂有此理!”
那飘逸的道袍似乎也跟着他的怒气一起颤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