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之大,和紫云峰迥然不同。
在紫云峰上,不管在哪里你都能看到紫云塔,然后你就知道自己的方位,是在它的东边还是西面?南边还是北边?
不管树丛多么茂密,山石多么嶙峋,山道多么崎岖。你只要抬头看到紫云塔,就不会迷路。你朝着它走,披荆斩棘,就会看到寒山寺再往上是藏经阁,是师父简陋的小屋,是傲视山间的紫云塔。
而在这一处巨大的宅邸里,苏莲子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踽踽独行的蚂蚁,穿过回廊,绕过亭台,重楼复道,斗拱飞檐。连寒山寺最辉煌的佛殿也比不上孟府里随便哪一处略大一点的厅堂富丽堂皇。
这就是姑苏孟氏的气派。
她想起了燕姨说过要教她做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的话。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未必是“静能闭月羞花,动能沉鱼落雁”,而是就像孟青平那样,从小住在这座比紫云峰上所有的房子加起来还要复杂的府邸里,屋子里有数不清的侍女和仆从。
给她安排房间时,孟青平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四个最亲近的近侍,分别叫丹凤,雨桐,绿蕉,红樱。她这会儿已经不记得她们分别长什么样儿了!更别说那这来来往往叫不出名字的侍女了!
她现在走在一处寂静的园子里,有点发蒙:她在这座迷宫一样的大宅子里迷路了。
旁边有几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园中姹紫嫣红的秋菊已经显露出衰败的颜色,单薄的花瓣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常青树木的枝枝叶叶也显得僵硬而没有生气,地上落了一层斑驳的枯叶和果实。一株乌桕树旁若无人地把枝丫伸向天空,只是不知为何那本该艳红的叶子竟然望霜而凋了,只留着几枝米白的果子在蓝天下茕茕孑立。
有一丛青黄杂糅的灌木中间点缀着鲜红的果子。黄豆粒大小,散布在梢头的枝枝丫丫上,一颗颗鲜艳欲滴,可算得是这片院子里除了碧瓦红墙以外唯一的亮色了。
苏莲子认出那是“火棘”,一味能内清火毒,外解创伤的药。燕姨的几种解药配方里都有它。燕姨曾经告诉过她各种毒药对应的解药该如何配制,但却从来没有教她配过。
“下毒的人是不必想着解毒的,做过的事就不必想着弥补。”燕姨的手拂过那一瓶瓶在外人看来毫无区别的药瓶,像蝴蝶的翅膀拂过浸了花香的春风,陶醉地来回摩挲。
“那如果自己不小心中了毒?或者不小心伤了自己呢?”
“废物!”纤纤素手忽然滞住,“这世上若是用毒的人反倒伤了自己,那便是他本就不会用毒!不会用,强自用,不懂装懂,毒死也该!”
苏莲子看着忽然发怒的燕姨,不敢再说话,虽然她对自己的用毒之道还远没有燕姨那样的自信。不过,燕姨的毒,只要用量控制得当,其实很少致命。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威胁。所谓控制得当,就是能让你在活着的前提下受尽折磨,不得不唯命是从。
她颇有兴致地蹲下身去,摘下一枝火棘子。鲜艳的色彩在白玉般的素手中微微颤抖,比红宝石更多了一分鲜活灵动。
“你是?”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苏莲子猛地回头,忽然怔住!
这正是那天在溪水边捉鱼碰到的男子,也是他,在自己第一次逃出藏经阁时堵住了自己,并亲自交给了长老们!
“你是谁?”苏莲子迅速转回身低下头。
那人一脸迷茫,显然也没有认出她——毕竟她现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青丝如云,而不是一个小尼姑。
“哦,”那人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姑娘既然来了我家,还不认识我这个主人吗?”
原来这人便是孟云徕——孟青平的同胞兄长。苏莲子之前见过他三次,却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姓名。今日只听孟青平提到她的兄长孟云徕,但还没来得及拜见。
苏莲子心中暗叫冤家路窄,只好默默期盼他不要认出自己。于是只好起身转向他,低头说:
“原来是孟公子。我是孟青平小姐的朋友,今日初次来贵府,未及拜见,万望公子见谅。”
孟云徕已经听人禀报了孟青平之事。只不过孟青平对程立雪只说是自己迷了路,被偷了钱袋,巧遇苏莲子帮助了她,所以孟云徕也并不知道她们和孟婆有涉的事。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程兄说的那个苏莲子。谢谢你救了舍妹。”孟云徕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惊艳之余,只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于是他微笑着说:“我和姑娘,曾经见过的。”
苏莲子心里“咯噔”一声,勉强应付道:“公子说笑了,小女子乡野之人,哪里有缘能见贵人?”
“人生天地间,贵贱无常,缘分也难说得很。虽然没有见过,但总觉得和姑娘分外熟悉,人都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也不过如此吧?”
孟云徕知道自己此刻显得格外像个轻浮的浪子,不过他从不在意风流行径。眼前的女孩引起了他格外的注意。他知道这不是错觉,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缘分!他和这个人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止一面之缘!
“孟小姐还在等我,小女子告退。”苏莲子说着低头转身就要离去。
孟云徕背靠太湖石,提醒道:“苏姑娘,我妹妹的院子在这边。”
苏莲子尴尬地转身,经过他身边朝来时的路回溯。
忽然“啪”地一声,一根乌桕树枝打在鬓侧。来不及伸手,义髻便应声而落,滚在了地下。风吹过光秃秃的头顶,阵阵凉意直透到心里。
“师太,别来无恙?”孟云徕看了看落在地上的义髻,又看了看苏莲子光秃秃的头顶,负手而立,露出无辜旁观者的微笑。
秋风瑟瑟,梧叶飘坠。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苏莲子却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市井中被成千上万的人围观。他们围着她指指点点,唾沫飞溅,而她的头顶盘旋着一阵阵凉意:
“看啊,那个尼姑!”
“哎,尼姑还能还俗啊!”
“啧啧啧,道心不坚咯~”
“你——”苏莲子仰脸才说了一个字,两串冰冷的泪水便顺着白皙的皮肤滑落。
她忽然觉得难过。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下山的时候,的确是想过可能会遇到他,认识他。但绝不是这样的重逢,这样的重逢让她觉得还不如从未见过。
“对不起——”孟云徕看到她那样伤心的泪水,意识到自己做了太过分的事。
“没关系。”
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他,透过那两汪晶莹的泪珠,闪烁着让他不敢直视的光芒。
她捡起地上的义髻,一路狂奔跑了出去。
那曲折回环的回廊,那层层叠叠的屋舍,那迷人欲乱的园林,在身边一一倒退,她明明不识路径,但却不得不逃离,越远越好。不知道过了多久,街上的叫卖声渐渐在耳边响起,唤回了她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