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这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我与晟白原本就只是一对陌路人,接近他也不过是因有用心罢了。如果他不是晟白,或者我另有捷径抵达目的,也就无所谓他是不是晋刑公了。
无需招惹的人,真的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地去招惹。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抽身进入府中。
冷月无声映着院落里积了近一尺的白雪,更显出一种清冷。猎猎寒风在空旷无人的院内呼呼而响,竟像极低沉的哀鸣。
突然,我觉得心有一块被被掏空了去,落寞的心绪一下涌来,充斥着那块空隙。那种感觉,似乎又回到那段被禁足于洄溯秋苑的日子。
我犹记得,苍茫天际,惟闻离群孤雁那凄楚的哀鸣。那个时候,我常常盯着映在地面上的窗影,随着日头的移动不间断地改变着方位,度过一整日。
这个地方,其实比秋苑更大、更空旷。那么,玉秋惊是否比我更能体会寂寞的感觉?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心若无所依,人岂不是要被逼疯?
念及此,我突然有些理解玉秋惊,也有点同情他。
虽然,我是那种最没资格去同情他人的人。
晟白说,别让他总是一个人。好吧!暂且先如晟白的愿。反正,我并没有什么损失。
虽是如此打算的,但我并没有进玉秋惊的房间。我仍是没有学会如何去照顾别人,进去,只怕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透过窗,我看见玉秋惊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由无言地一笑。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拉起了二胡。
二胡声凄清哀渺,同一首曲子,被我拉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仿佛永不知倦……
“霓落!”
忽然听到这样一声恍然如梦的声音,我的身子微微一颤,二胡声嘎然而止。
我缓缓回过头,笑着道:“公子,醒了。”
玉秋惊有一瞬的落寞,随即恢复常态,走到我身旁坐下:“别停,继续拉。”
我看着他单薄的衣衫,长身而起,身上的雪颗簌簌而落。然后,笑吟吟地看着他:“拉得太久,手都僵了。公子,你得体恤一下下人的苦处。让我先进屋再说。”
他闻言笑着伸出手,握住我的。
比我还冷的手!
他道:“比惊的手还暖,净找借口。”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公子,仍在宿醉之中么?倾吾可不是公子口中的‘霓落’,这样的举动,未免过了。”
霓落。霓裳羽衣,落絮无声。
我记得,在玉秋惊书房的暗格里静静躺着的那幅女子的画像上题着的便是这样两行字。
那并不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女子,却令人忍不住的吸引。她像极一幅画,一首诗或一曲歌,平和的外表下蕴涵着耐人寻味的东西。在看着她的眼睛时,我是这样觉得的。夕阳的余辉恰到好处地落如她的眸中,清晰却是穿不过那层蒙于眸中的迷雾。
那是怎样的有个女子?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画下的这名女子的人真的很用心,一笔一划无不写意深情。
那么,执笔的人,可是眼前这位艳得有些妖异的玉秋惊?这个连杀人都可以笑得优雅的人,会是如此深情的人么?
我不禁有些迷糊了。
“霓落?!霓裳羽衣,落絮无声。”他低声吟道,仍是没有任何异样的笑容,“霓落是霓落,尚倾吾是尚倾吾,当然不能混为一谈。况且,霓落已死,尚倾吾仍活着。一个活人是取代不了一个死人的。人早早死了,才不会犯过多的错,也因此变得完美,留给别人的记忆才会美好。而对于一个总在身边的人,是很容易会忽略和司空见惯的。习以为常,就不会去珍惜。如此说来,人倒是要早些死才好。”
我斜睨了他一眼,不由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以为这样的人也会有痴心之时?
想来自己倒是可笑了。
此时,他突然将我揽住我,轻声一叹:“惊真想醉啊!”
我想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不禁地,微微蹙起眉头:“我原以为公子已经清醒了,但如今看来,仍是糊涂的。”
他在我耳边轻笑了一声:“尚倾吾,别人抱得,惊就抱不得么?惊比洄溯的那群人都强得多,他们无法给你的,惊难道也给你不起么?你拉二胡的时候,是有些像她。不过,也只是有些相似罢了,惊不会因此就把你当成是她。你有没有觉得,你和惊其实是一类人么?我们都很寂寞,都在挣扎。惊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也能帮惊得到惊想要的。那么,这样的两人,总该在一起相互扶持的。”
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这个人,连怀抱也是冷的。
月入云层,四周陷入黑暗之中。我看见他身后是树枝摇曳如鬼地伸出长爪,仿佛随时都会将人抓住,拖向那无边无尽的暗处,人便会被吞噬。四周真的是如死一般的寂,一个人也没有。
其实,这个人是太寂寞了。他不过是想要有人来陪他,暂缓心中的寂寞罢了,即使将那人拽入深渊也在所不惜。
我暗自冷笑一下,然后听见自己陌生的语调,平静如水:“公子,醉了。”
他闻言低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松开揽住我的手,回过身,却不急着入屋。他微微扬起头:“惊是真的想醉一回。可惜,已许久无法醉了。司寇家的酒也是越酿越回去了,以前小酌几杯,后劲就极足。如今,即使牛饮三斗,亦没有什么感觉。害得我不得不装醉。”
装醉?玉秋惊装醉是想避开晟白么?
我心中一动,更加不明所以。
突然,他低声咳了咳。
我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公子,进屋吧。”
他闻言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了一眼:“尚倾吾,你也一道进来。”
不由分说,他强拉起我的手,朝我朝房间走。他是手仍是冰得不像活人。
我不觉偏过头看他。
他的脸色略为苍白,我脱口问道:“公子,病了?”
他似是一怔,立即对我嫣然一笑:“是啊!”
“我去找大夫!”我刚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放柔声音重复道:“我要去找大夫给你看病。”
他仍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低眉浅笑,道:“会被惊杀掉的。”
“哈?”
他又是一笑,宣布道:“惊会把你找来的大夫杀掉的。”
我不禁愕然。
他理所当然地继续道:“不杀掉大夫,怎么让奚言的公主照顾惊?”
我拧起眉:“公子不要像孩子一样任性,不找大夫,病怎么好?”
“你帮惊治!”他笑道,继续拉着我望房内走。
我快走了几步,急道:“我不懂医术。你听见没?我不会给人治病。”
他脚步不停地继续望前走:“不碍事!不过是一点小伤。”
我敌不过他的执拗,无可奈何地亦步亦趋。
谁叫病人最大!
只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变成如今的地步。
当我合衣而卧,身旁躺着玉秋惊时,忍不住双目盯着帐帏,苦着脸,问:“公子,是觉得我好欺么?”
他很无辜地笑着:“惊所言非虚,真是负伤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我翻身欲起。
他却一把将我按住,很得寸进尺将脸凑近,很温柔地笑了笑:“别看!会做噩梦的。你就信我一次,可好?”
我的身体莫明地一僵,连忙别开眼去,嘴里含糊地“唔”了一声。
他轻轻一笑:“这样,真好!”
我冷着声音,道:“明日一早,可得找大夫来看看。”
他突然恶意地一笑:“我倒觉得该让璟州侯来看看。他的夫人,此刻正与惊同床共枕呢!”
“你可够混的!”我咬了咬唇,道,“朋友妻,不可欺。岂有你这般在朋友身后捅上两刀的?”
他云淡风轻道:“哦!他算不上惊的朋友。”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我问。
他轻笑一下:“想试探惊?那可不成。”
我嗤笑一下:“公子,果然活该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玉秋惊闻言不禁苦笑:“他呀!见惊一次,就骂一次。惊情非得以才装醉避祸的,若被他得知我因一时不慎而遭人暗算,绝不会是骂得狗血淋头那么简单。”
我笑着问:“是谁如此大义,竟想要为民除害?”
他却是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普天之下,就是有那么多的蠢人。殊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坏人通常都会比较长命的。”
我不以为忤地一笑。
“尚倾吾——”他突然低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嗯?”
“我想抱着你睡。”
“哈?”
“只是抱着。”他的声音很低很轻,让人无法拒绝,“真的很冷!”
我闻言玩笑道:“公子,岂不是将我当成暖床的?”
他伸手拥住我,声音中有了丝倦意:“若是这样,也是好的。尚倾吾,你的二胡拉得真的很差劲,一点进步都没有。笨啊!跟她一样的笨,不管教几遍,都没有长进。有机会的话。惊教你……”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公子?公子!”
我觉察到不对劲,推了推他,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连忙拉开他圈住我的手,猛地坐起身来。
他的脸埋在乌发之间,越显苍白,嘴角有血缓缓溢出,红得近似于黑的颜色在这样的情形下,显得格外诡异。他的样子,一下变得像没了生命的娃娃一般颓然。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实在很难相信,这个人,方才还在与我调笑。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动了动他微蜷的身子,颤声道:“公子,别再欺我了。”
可是,他依旧纹丝不动。
我微微颤动的手顺着他的身子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息!
我惊喜之际,慌忙冲出房间。
我要去找大夫!我必须要找大夫来!
结果,因跑得太急了,竟踩空了石阶,整个人重重跌在雪地里,溅起的雪粒纷纷扬起,扑面而来。
然后,我耳边忽然莫名其妙地响起了玉秋惊的声音,有些倦意的浅浅的笑声:“笨啊!”
确实是很笨啊!尚倾吾原本就是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人,又谈何去救人?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忍住痛,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突然觉得脚是刺骨的寒。不禁低下头看了一眼,慌乱之际,竟忘了穿鞋。
我忍无可忍地笑了起来:“笨啊!”
“确实不聪明。”含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身一望。玉秋惊正提着我的鞋,款款朝我而来,驻足于我身旁。
他轻咳一声,笑道:“先把鞋子穿上。”
“你……”我忍不住皱皱眉头。
他笑得云淡风轻:“太累了,不过是睡着了而已。你穷紧张什么。”
我带着惊疑地盯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可是,你流血了……”
他轻轻笑,细细道:“想不到,你还蛮关心惊的。放心,只是小伤。就是凶器上淬了毒,有些麻烦。不过,回来之前,已在司寇家治了。会流血,仅仅是因余毒未清。明日一早,便会好的。你不会跟璟州侯一样,真以为惊是贪杯之人?那未免将惊看轻了,惊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我想了想,问:“谁伤了你?”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扬声大笑:“恨惊之人吧。毕竟惊也算得上挑起此次战乱的主谋之一,有人不希望战争。”
我闻言不禁喃喃:“谁也不想要战争。”
“是么?也有例外不是么?起码,惊喜欢战乱。”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将鞋丢到我面前,神色一变,“尚倾吾,帮惊准备沐浴的热水。身上尽是些污秽的东西,真是不舒服!”
我俯下身穿上鞋,低声喃喃:“你的手,并不比你身上的衣服干净。”
他耳尖得很,听了我的话,竟笑着称是。然后,他伸出自己的手看了起来。
我站直身,目光也落到他的那双手上。莹白剔透,竟是意外的干净。
我真是不明白,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为何偏偏生得如此好看?
我几乎烧了他的厨房,才帮他将热水备好。
他在屏风后极舒服地沐浴,而我忍不住地趴在桌上打起盹。折腾了一个晚上,我真的累坏了。
迷迷糊糊地,我听到鸡鸣。接着只觉额头处传来一阵寒意,不由惊醒。我揉了揉惺忪睡眼,正对上玉秋惊一双含笑的眸子。
我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公子早”。
他微微一笑:“你来给惊束冠。”
“哈?”
“梳头发,会么?”他笑问,神色仿佛在嘲笑一般。
我见状,也不恼,二话不说地拿起梳子,慢慢给他“束冠”。
待一切准备完毕后,我递给他一面镜子,忍笑道:“公子,你的模样可真好,简直是倾国倾城。”
我给他梳的是倭坠髻,顺手插入一朵紫色的绢花。说的也是实话,真真是风华绝代,不亚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
他对镜一笑,绝艳娇媚,眼中却毫无笑意,冰寒得如一潭深水。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着,他在生气。是真的生气了。
他摘下头上的绢花,对我回眸明艳一笑,如玉的手指却一点一点将那朵绢花的花瓣撕开来,在安静的房间内,这个声音格外刺耳刺心。
我的心在他那样的笑容下微微轻颤,脸上反而绽放出更加夺目的笑靥。
“尚倾吾。”他突然开口,“这副模样,你要惊如何出门?”
我闻言掩袖一笑,动手拆下他的倭坠髻,重新为他束了冠。
然后,我为他理了理衣裳,道:“公子的伤还未好,就到处乱跑。”
“惊不过去向璟州侯赔礼道歉,这次,他定然气得不轻。”他站起身,披上锦裘,信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