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四周看了看,开口道:“这里,比我住过的所有地方,都来得大,也来得空旷,冷冷清清的。做什么事都好象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难得见着一个人。我本来以为,凭玉家的财力,总该是美婢满屋。公子现在看看这里,除了你和我两个人外,都找不到别的人了。”
“那些人很怕我的。”我轻描淡写道,“非必要,他们是不敢在我身边伺候的。”
“嗯?”
我压低声音,道:“其实,惊有梦游的习惯。睡觉的时候,只要有人稍近身旁,就会被我杀掉。“
她闻言笑了起来:“这么久了,我怎么都没能发现?答应你绝不逃走,所以麻烦公子替我另外安排一间房。万一公子哪日梦游,将我杀了,可如何是好?我很怕死的。”
我不禁一笑:“放心,我特地对你手下留情。”
她掩口而笑:“那真是奇了!很多人都想杀我的,公子偏偏对我手下留情,莫不是真的看上倾吾了?”
我故作深情地望着她:“美人如玉,笑靥如花。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她神色不变,道:“在倾吾看来,公子更适合无情,而非多情。”
“知我者,倾吾也。”我笑着站起身,绕到她身后,附在她耳边,柔声道,“那么,身为惊的红颜知己,何时才能沏一杯都匀毛尖给惊喝呢?”
她不禁嫣然一笑,问:“公子,茶叶品种繁多,为何惟独想喝都匀毛尖?”
我答:“三千溺水,只取一瓢。”
“真是个不错的理由。”她搁下碗筷。
我直起身,让她站起。
不多时,她端来一壶茶,倒出一杯递给我。
我盯着茶杯中的茶,忍不住又蹙了蹙眉:“这次,怎么仍不是都匀毛尖?”
“为何要是都匀毛尖?”她笑着反问道,“公子,三千溺水,为何仅取一瓢?”
“当然是因最爱那一瓢,溺水再多,也不属于自己。惟有那一瓢才是。”我答。
“公子也说了,其间不过是迫不得已。公子若能取两瓢或三瓢,还会仅取一瓢吗?”她看着我笑了笑,继续道,“不得已为之,这也无可奈何。手中有瓢却空着,岂不可惜?溺水三千,便有三千选择,自然择其优。倾吾并不是很擅长沏都匀毛尖,所以公子想喝茶时,自然该挑选自己最擅长的,以便能让公子尝上一口好茶。”
我闻言不禁也笑了笑,仍是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今日是普洱,上次是翠螺,再上次是鱼钩。真不知,等将成千上万的茶都喝过后,我是否可以喝上一口都匀毛尖?
我叹了口气,仍不忘说上一句:“下次,给惊沏一杯都匀毛尖。”
她给我的答案依旧模棱两可。
我走至窗前,看着后院,原本空旷的一大片地方此时已停驻着十辆覆盖着帆布的大车。神情不禁一变:“这些车,何时送到的?”
“就在公子宿醉之时。”她答道。
“今日应是十四,比以前早到一日。”我暗自想着。
然后,抬头问她:“送东西的人此时在哪?”
“是晋刑公亲自送过来的。”她忍不住笑了笑,“当时,公子醉得厉害,晋刑公本想去叫公子的。结果,被公子随手抓起的玉枕给砸了出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笑:“不碍事,明日上门道歉就是。”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院内的数辆大车,问:“那些车,就这样置放在院中不管么?”
“那可不是你我二人就能推得动的。走,出去看看。”我径自走出屋外。
天晴星稀,月圆如盘,泻下一地的月光照得地面的雪愈白。
我绕着十辆车,转了两周,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她扫了一眼,笑了起来:“我似乎闻到贵重东西的气味了。”
“你的嗅觉很灵敏。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么?”我用手拍了拍其中的一辆车,叹了口气,“十车的金铢!若是被别人得知此事,惊的后院岂不是该让人踏破了?”
她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十车金铢?!那可相当于一个较富裕的州一个月的税收。”
我忍不住笑了笑:“是璟州半个月的税收。否则,怎好劳璟州侯的大驾,亲自送来。”
她顿时瞠目结舌:“你们竟私吞了这么多钱!”
我轻描淡写道:“此言差矣。不是我们,而是我。这十车金铢都归我一人所有。玉家发展之所以一日千里,这每个月十车金铢的功劳可不能小窥。”
“璟州的百姓若知他们的血汗钱被晟白拿来中饱私囊,岂不要引起公愤?”
“所谓愚民,大致百姓们就是要遭到少数人的愚弄的,他们很好对付。”我低声一笑,“况且,以你家公子的能力,足可使钱生钱。”
“然后,你将这些生出的钱用于璟州的军备之需?”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笑了笑,“钱散得越快,来得才会更快。公子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予人消灾,必是拿人钱财。看来,你似乎不太赞同惊的做法,那就自己去劝劝璟州侯。反正你不是该嫁给他的么?”
她突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公子这是在教我做贤内助么?倾吾若是做了侯爷的夫人,第一件事便是将公子贪的钱数倍要回,让你变成贫民。然后再将你所做的事全都公诸于世,保你一上街就要抱头鼠窜。”
我轻笑着:“果然,最毒妇人心。”她竟然威胁起我,比她父亲奚言侯尚可有情有趣多了。
翌日,我上璟州侯府拜访。
临出门时,后院的十车金铢已被黑狼带人推入金库之中。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
我直入府内,和往常一样畅通无阻。
侯府中的管家迎上来,对我道:“侯爷请玉公子,书房一叙。”
我颔首示意知道了,也不用他带路,轻车熟路地信步走向书房。
进入书房时,璟州侯正临窗背向着我。
我径自坐下,端起茶几上的茶。
“别喝!茶都凉了,叫人换一杯。”璟州侯突然开口道。
闻言,我将茶放回茶几,笑道:“看样子,让你等了许久了。”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接话。
我又是一笑,复言:“你昨日就先将十车金铢送到我那,真的不太寻常。难道,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他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可话一出口仍是焦躁难抑:“你已经近一个月未曾露面了,算不算要紧的事?这个璟州,你还管不管?”
我笑得理所当然:“自然要管的。”
“你便是这般管法的?”他扬了扬眉,怒气更盛,“在羊城惹下多桩命案,还放火烧店。甚至连遮也不遮一下,拍拍屁股就走人。我又不是你老子,为何非得给你擦屁股?”
我斜睨着他的,提醒道:“真是不雅。你可是堂堂璟州侯爷——晋刑公晟白,怎可说出如此粗俗的话语?”
他紧了紧拳头,对我怒目而视:“你******,以为我稀罕么?若不是看在师傅的份上,我早就宰了你。我又不是你的部下,干吗要为你忍气吞声的?妈的!你就是如此行事阴损、刻薄,活该有那么多人都想宰了你!我告诉你,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我不干了!”
我长身而起,用冷冰冰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微微一笑,问道:“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很冷?冷得就像是……”
“师傅?!”他失神地脱口而出。
“没错。”我看着他微微泛起忧伤的脸,事不关己地笑了笑,“会这样皆拜他所赐。我说我想变强,为此不惜一切。然后,他就将他那很邪门的功夫教授给我。你再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跟以前差得很远?”
“师傅向来都极看重你。就算他早料到自己的下场,仍然再三吩咐我,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助你一臂之力。结果,你还是……”他目光直逼向我,恨意难收,话实在无法再说下去。
我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接口道:“我是杀了玉褚。那又如何?他是你的师傅,又不是我的。”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的脸,死握住拳头,终还是忍了忍,叹了口气,狠狠道:“你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将你大卸八块,方能解恨!”
我低眉轻笑一下:“怎么不动手?”
“我不能!我知道师傅定不会肯的。”他狠咬了一下牙,道,“其实,我心里明白,死对于师傅而言,是一种解脱。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只因他舍不得那身耗尽一生心血练就的功夫。他一直在等那个可以继承的人,而我不是,她也不是。”
那张失落的脸,令我不禁暗暗冷笑。这样的功夫,确实不适合他这样的人。
我松开手,走开几步,然后回身望着他:“玉褚可不是什么正经的男人,无论从什么方面而言。你如此死心踏地待他,他也不见得会珍惜,反倒会欺你更甚。我实话告诉你,他只是在利用你,让你能为我所用。”
“我怎会不知?”他猛然抬起眼看着我,目光悲切,“我早知道师傅待我并非出于真心,我也知道,能要挟到我的人都被师傅除去,所剩无几了。如今他人都去了,更不能将我如何。”
我微微震惊地看着他,苦涩一笑:“那你,何必如此待我?”
他目光一紧,直直瞪着我:“我答应过是事,自会办到。”
我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哈哈,这世上,竟还有,你这样的,笨蛋!”
他竟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然后恶狠狠地盯着我:“其实,你也算不上什么十足的大恶人。”
“谁说我不是呢?”我又是一笑,“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我杀人向来手起刀落,从不犹豫,做事也不会给人留有余地。你说这话,别说别人不信,连我自己也不信。”
“燕岱逸三番两次要杀你,你都没跟他计较。”他反口道,“燕岱逸一死,荆州必乱,到时受苦最深的仍是荆州的百姓。你不以私人之怨出手报复他,当然算不上大恶。”
我微微一怔,笑道:“我不杀他,是因他还有利用价值。”
“反正,是为荆州的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他一口咬定。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不会拐弯抹角的笨蛋,懒得跟他白费唇舌。
他继续道:“而且,我听师傅说起过,你想变强,是因你想要保护你所想要保护的人。学这功夫,似乎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保护人?”我不无讽刺地反问着,“玉褚这样跟你说的?”
他笃定地点着头。
“什么时候,我变得有这样伟大的念头了?怎么连我也不知道?”我失声大笑,“我,不过是,不想像从前那般的无能。保护人?我保护谁呢?待在我身边的人,不被我杀死,已是祖上有德。你瞧瞧我现在的容貌,如何?”
他迟疑着道:“说实话,比女子还俊。”
“就是!俊得真是非人非鬼。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碰不得女子!”
他闻言顿时呆住了:“那岂不是,与师傅……”
“其实,并没两样。”我笑了笑,“他是无能,我是不能。女子碰上我,都只有死的份,就像那日在纤绮阁的那个萤裳。不过,其实也不仅仅是女子,无论是谁,碰上我的下场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才说,这功夫,邪门!”
“你……”他震惊不已。
我望着他,轻叹道:“如今看来,玉褚不让你学这功夫,还是待你好的。”
“师傅,他……”
看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我突然觉得有些嫉妒眼前的这个人。我从不会如此轻易地被人感动,也无法如此轻易地被人感动。我冷静得近似冷血,从两年多前开始。
似是觉察到我的不豫,他连忙收起他此刻所流露出的情绪,道:“璟璜派来的人,听说已追来璟城了。”
“人终于还是来了。”我冷冷一笑,“奚言侯尚可如今可考虑明白了?他如果够聪明,最好两不相帮。”
“此事,他可能办不到了。二者总会让他择一的。”他道,带着深思熟虑后的神情。
“那尽量将他拉拢到我们这边来,多个盟友,比过个敌人强上许多。”我沉吟着,“动动慕家的关系,想必不难办到。”
“如果鸿家不插手,应该不难办到。不过,你不久前将慕苏杀了,我担心为此慕家会心存芥蒂。”
“我有杀慕苏么?”我笑得若无其事。
“慕苏不是应燕岱逸之命……”
“燕岱逸燕侯爷,向来与我们璟州交好,慕家岂会轻信那些无端的流言?”我微笑着打断他的话。
“燕岱逸,可会见好就收?他并不是那种会轻易罢手的人。”他蹙着眉,不无担忧道。
“此刻或许不会,但当他变成惊弓之鸟的时候,弄到杯弓蛇影的地步,我想他就已自顾不暇了。”我微微一笑,“燕岱逸动不了,别人难道也动不得?”
“找何人下手?”他拧着眉头,问。
我轻笑一下:“近来,听说他极宠一名女子,连着好几日都在那里过夜。不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这名女子,将于十八日夜晚在睡梦之中死去。真想看一看,我们的燕侯在次日清醒之际,发现怀中抱着那样一具鲜血淋漓的艳尸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闻言震惊地盯住我,结舍道:“这这这这种事……”
“我不过是预先知会你一声而已。此事,我已有人选。”我负手走至窗前,眼淡淡斜入他目中,道,“等我办成我要做的事后,我定不再为难你。届时,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边思忖着,边道:“那还是以后的事,你别说得过早了。眼前还有鸿家的问题,无法解决。光这一点,就使整件事办成的几率失了三分。”
我浑然不在意,道:“我会有办法让鸿家不插手此事的。
此时窗外,天色沉沉,寒风凌厉,看来又将迎来一场风雪。
我不禁低声叹道:“看来,变天已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