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远青的车子离开餐厅之后,他坐在后座没一会儿,便觉得裤子下面温湿的,低头一看,坐在他旁边的佣人闻到了味道,立刻用毛毯帮他把腿给盖起来,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老先生……”
傅远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还好这饭吃得快,你说我在餐桌上喝了那么多水,等会儿又贪恋这么点儿说话的时间,反而在他们面前丢脸了可怎么办?”
佣人脸上摆出了难过,傅远青却说:“人都有一死,你别总在我跟前垂头丧气的嘛。”
佣人叹气:“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
傅远青轻轻地说了句:“我现在身体坏成这样,你们还得前后伺候着我,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放心,很快我熬到头了,你们也就熬到头了。”
车子里的沉默,让傅远青自己开的这句玩笑显得一点儿也不好笑,反而气氛沉闷、低落。
凡是跟在傅远青身后的人,都知道傅老爷子好相处,性格温和,对人也好,但人熬到了他这个岁数,大多都是一身的病,只是他的病严重了些。
傅时知道吴筝晚上要回自己家里住,于是回去的路上,是他让司机开车送吴筝回去的,而他自己也在后座陪着。
今天的餐桌上,没有人喝酒,可是傅时的眼神却浑浊得,像是喝醉了一样。
两个人一路上都很安静,吴筝的眉头轻轻地皱着,等快到家门口了,她才没忍住问了傅时一句:“傅爷爷的病情……恶化了?”
傅时轻轻嗯了一声:“医生说的两年,恐怕也撑不到一年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别人再怎么往好了说,也欺骗不了他。”
吴筝心口漏了一拍,这才明白,为什么傅爷爷想要快点儿让他们举行婚礼,让吴筝和傅时领证了。
吴筝想起来,她外公最近的身体也不太好,虽说没有什么大病,却也小病不断的。
他们家不比傅时家,还能给傅远青请佣人照顾饮食起居,吴筝的外公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老宅的小区里的,只是楼上楼下几个熟悉的老头儿经常出来下棋喝茶,他也不显得孤单。
吴筝想,如果情况调转,换成是她呢?
医生通知她的外公最多的生命就只有一年了,而她的外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见她成家立业,她会找一个性格相处得来,符合外公对她丈夫要求的男人,假装结婚去哄外公高兴吗?
答案几乎不用去想,吴筝的脑海中立刻就闪过了一个字——会。
她会!她也会努力地去找一个人,相亲,然后假装恋爱顺利,最后在短时间内走入婚姻,她想给她外公在最后的时间里看看,让他放心,就算没有他在世上,这个世上依旧有人可以照顾好她,她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这么一想,吴筝的心里突然一痛。
她朝傅时看去,恍然大悟。
是啊……傅远青一走,傅时就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吴筝知道,傅时其实也有一些亲戚的。
像他母亲那边的姨娘生的儿子,夏照,是他的表弟,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当助理历练,前段时间还出过跟进了一下客户那边的情况。
他的爷爷也有一个堂弟,堂弟早就过世了,但是堂弟有个孙女,是傅时的堂妹,也姓傅,叫傅清婷,傅清婷早几年就嫁了人,和傅清婷结婚的男人是LUE公司总裁的儿子,也等于LUE公司的老板。
灵梦珠宝,就是LUE公司旗下的一个子公司,吴筝就在那里上班。
即便傅时的身边其实也有一些亲戚朋友,可那些人,毕竟拥有自己的小家庭,和傅时不一样,他们可以找傅时玩儿,但永远都不能让傅时彻底融入到他们的家庭中去。
傅时的爷爷、奶奶、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傅远青担心他这种性格找不到老婆,担心他没日没夜都在工作中,最后连生病了都没人照顾,傅远青担心着傅时的未来。
所以才会想要在临死前,看见傅时能找个合适的女孩儿,他喜欢对方,对方也喜欢他,然后两个人结婚,组成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庭,有没有孩子也不重要,重要是有个人,能真正地陪在傅时的身边。
吴筝明白傅远青的想法,也了解现下傅时的感受。
所以车子开到她家门前的时候,她没立刻下车。
傅时看了吴筝一眼,犹豫了会儿后开口说:“明天我会找个理由出国,先把这件事情押后,过了这个月,大家都不提,他可能也就不记得了。”
吴筝说:“一直把你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的人,恐怕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吧。”
傅时眉头皱得更紧了,吴筝打开车门,下了车后对着傅时说:“明天下午,我会请半天假,也请傅先生到时候腾出时间来,我们民政局门口见吧。”
傅时惊讶,猛地抬头看向吴筝,吴筝刚准备走,关上车门的时候,傅时却拉着她的手腕。
车门的惯性不小,压在了傅时的手腕上,吴筝光是看见就觉得疼,立刻道歉:“对不起!我没看见你伸手了……”
她才刚道歉,却没想到自己再度扑进了车后座里,鼻尖撞在了傅时的胸膛上,整个人几乎半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吴筝能闻到傅时身上浅淡的香水味儿,是他习惯喷的那一款,也能感受到与车外寒冷气息相撞的温度,那温度是傅时的体温。
吴筝睁大了双眼,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傅时将她抱在怀里,怀抱有些紧。
司机自觉地下了车,走到了一旁,车内的暖气开着,收音机里还有一首非常好听的歌低低地传来,钢琴的声音清脆与低沉相融合,是舒伯特托西尼的《小夜曲》,一首轻缓却动人的告白之曲。
吴筝就在《小夜曲》中,以怪异的姿势趴在傅时的怀中,她能听到傅时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很有力。
傅时拥抱着她的举动,叫吴筝有些无措,也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回应对方,也抱回去好,还是应该避嫌推开他。
想了许久,吴筝只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傅时的背,她刚想说话,却突然听见耳畔沉重的呼吸声。
这一刻,吴筝满是惊讶。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更不敢抬起头去看,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她感觉到了傅时的脆弱,孤独与无助的气息将他包裹在其中,而吴筝刚才的那句话,像是破开了这些气息的一道暖风。
傅时顾不上手腕上的疼痛,也顾不上还没完全关上的车门,他沉重的呼吸只持续了小半首曲子。
在这首《小夜曲》结束之后,傅时略微松开了吴筝。
吴筝得以喘气的空间,她抬头看了一眼傅时,车内只有仪表盘上的灯光比较亮,吴筝看着傅时的双眼,他的眼睛微微泛红,但是没有流过泪,而他那小半首曲子的脆弱也被收了起来,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是含着些许高兴的温柔。
吴筝问他:“你……你好些了吗?”
傅时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吴筝的头顶上,手指尖挑过了她的发丝,拇指又摩擦过她的脸颊,在看了吴筝好似很久之后,才说:“我现在有些……真心想要和你结婚了。”
吴筝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中的意思。
房子门前有两个人走过,看见了傅时的车子太好,忍不住凑近多看了两眼,吴筝听出了其中一惊一乍的声音是隔壁大婶的,而这个大婶说话最喜欢添油加醋了。
如果让她看见自己和傅时单独在车子里,还抱在一起,指不定得传出什么话来呢。
吴筝赶忙下了车,等下车之后她才说:“我……我先回去了,时间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
司机看见吴筝下了车,于是走到了驾驶座的边上,对吴筝点头打了个招呼才坐进去。
车门还没关,傅时就坐在车内微微抬头看着吴筝。
似乎是第一次有个人,会让他抬头仰望也不觉得烦躁郁闷,更不觉得累。
吴筝的视线落在了傅时的手腕上,傅时手背上的一块皮被层破了,流了一点儿血,红了一大块。
吴筝还有些自责,于是说:“你回去还是处理一下你手腕上的伤吧,我、我走了。”
“晚安。”傅时说。
吴筝唔了一声,回了句晚安,这便转身跑进了家里。
路过的大婶看见了吴筝的背影,和身边的人说了句:“恐怕是筝筝老公送她回来了,筝筝真有福气啊,嫁给了好有钱的人哎!”
傅时听见这句话,关上门的时候禁不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