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好痛。
痛死我了。
阴暗压抑的梦境逐渐模糊，继而被灼热火辣的痛感撕裂。左侧肋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似乎有一把烧红的灼刀在伤口上熨帖着。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烤肉的气息。
“咦，你醒了呀？”
余闲睁开眼，就看见一只熟悉的胖脸可恶地淫笑着，手上正握着一把黑里透红的凶器。很显然，这把城南铁匠铺制式的庖氏削皮刀刚经过烈火的炙烤，方才已经与他发生了亲密的接触。
我不干净了。
脑袋里阵阵昏沉，思考难以连续，以至于思觉也奇怪了起来。
烧灼的刀片用来消毒，可以理解，只是之后若是发生感染怎么办？
这样狂放的作风，听说书人说起过，似乎是边军的做法。
余闲沸腾的怒意被理智迅速压下，费劲的思考一番后，他艰难地站起身，向熟悉的馄饨摊老板施了一礼，说道：“谢谢。”
老徐胖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但转瞬便自如起来。
他熟练地挂起一个和善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扔下小刀，迎过来，将余闲拢入怀里，说道：“不客气，不客气，孩子你受苦了。”
余闲虽然感觉有一丝奇怪，但并未细想。救命之恩，足以忽略很多不必要的细节。
只是被抱得这么紧，让他的左肋又阵阵抽痛。
余闲赶忙将其推开，说道：“老板，是你救了我么？”
老徐闻言，大大的胖脸上堆满了小小的困惑，说道：“是我，我今早归乡，见你在路旁躺着，胸口哗哗地淌着血，怕你死了，赶紧用我家祖传的止血妙法帮你止了血。我说小兄弟，昨晚雪这么大，你怎么会躺在路边呢？”
余闲咬着牙，感受着胸口的痛楚，看着老板的脸竟吐不出话来。
抬头天光正好，风清云淡，已然是日上三竿的时辰。要是哗啦啦淌一晚上血，想必是个人都死透了。
老板啊老板，能请您说谎时稍稍费点心思么。
只是看破不必说破，毕竟命是人家救的。
他想起昨夜晕过去前，那道摇曳的光。
老板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忙按着他的手说：“免贵姓徐，名梦龙，家住燕南，地址是焚江城桐花巷三十二号，以后要是发了财想报答俺，照这个地址寄点土特产就可以了。你伤口刚刚处理，不要多想，不要多说话。”
说着便将余闲按回地上，转身向不远处的火堆走去，边走边嘀咕：“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可真大，小小年纪就敢离家出走，遇上山贼了吧。”
声音不大，却恰巧能让余闲听见。
好吧，这便是我的人设了。
“咦，莫不是长得俊俏，要被人捎去馆子吧？小小年纪性格竟如此刚烈，可算是遇上了我……”
余闲的眉头突突地跳，他决定暂时性耳聋，刚刚那一段当作没听见。
刚刚下过雪的白天，即便是通天彻地的光明，火堆也是必须的。
一胖，一瘦，一娇小。
三人围火，轻声说着闲话。
“我说徐大哥，小瑶是你什么人呢？”余闲哈着气，一边用烤得温热的手掌熨着冻红的双脸说道。
因先前交谈时，徐老板执意的缘故，余闲接受了这个称呼。
毕竟二十来岁的青年，虽然长相老成了些，胡茬子杂乱了些，头发更是黑中掺白，但搁在前世，好歹还是勉强能被称作小哥哥的。
他话中的小瑶名叫徐子瑶，是一个黑发及腰穿着灰白罗裙，脸颊微圆，身材娇小，眼睛大而不睁，有着沉默阴郁气质的萝莉。
徐梦龙眯着眼，脸上流露着和善的微笑，他装作没有听出余闲的试探，随口说道：“她是我的侄女，本是随她爹娘来我家里借宿几天，只是前几日老家出了急事，两个大人便先赶回去了，我这几日也要回去看看，因此便让瑶瑶随我，慢慢回去。”
“如今天光大亮，余小兄弟何去何从呀？”
余闲见其不愿说实情，便见好就收，闲事若管得太多，小命便很难保障。
只是关于接下来的去向，他也还没考虑清楚。
如今京城情况未明，短时间内最好还是不要回去。像昨夜那般凶险的情况，实事求是，余闲是解决不了的。
虽说五感增强，可并无实际用途，神秘侧的能力，自己可没有呀。凭自己现在受伤的身体，又能抛几次头颅，撒几次热血呢？
至此，余闲心间又浮现出那道宛若流星的光。
“徐大哥，自小我便随爷爷长在京城，从未去过别的地方。只是如今爷爷已经走了。所以，我暂时也不知道去哪，也不太想回京城。”
“您此程既要回家，不知能不能带我一段，路上我找个合适的城池便能落脚，不会叨扰您很久的。”
听到余闲说起爷爷去世的事，小萝莉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黯淡却清澈。余闲看着那双眼睛，便觉得世间的任何谎言都无法瞒过她。
既然五感灵敏的他会有这种感觉，只怕是不假了。
余闲沉默着与她对视着，没有丝毫怯意，他并不喜欢说谎。
“徐叔叔，就留下他吧。”女孩轻声说道，她的声音让余闲有一种吴侬软语的感觉，并不奶声奶气，听来清脆柔和，给人以一种年龄不符的通彻感。
灰布罗裙规整地穿在她的身上，更增了几分知书达理的气质。
这便是大户人家的教养么？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余闲听到女孩开口，便知道此事已经妥当。只是看着女孩黯淡的眼睛，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脑海里总是回想起昨天见到的那双仿佛带着光亮的眼睛。
徐梦龙很干脆便答应了，只是之后火堆的气氛一直很沉重。
半晌无话。
不久之后，他们便启程了。
徐梦龙驾着一辆马车，让余闲和徐子瑶呆在车里。
他们此行要往焚江城，离京城有三个月的车程，在唐国疆域的最南端。
车厢里，余闲与徐子瑶对坐着，她看着他，她看着他，他看着地板，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直到徐子瑶在怀里掏了一阵，将一面镜子递给了他。
正是麒麟古镜。
“谢谢，我还以为弄丢了。”余闲接过镜子，小声道谢。
徐子瑶摇头，没有开口，只是又看着他。
余闲想了想，没有把镜子收起来，而是又递给徐子瑶。
“既然被你捡到了，就送给你吧，女孩子可能更需要些，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这面镜子昨天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都没有发挥力量，余闲已经有点失望了。
心想就将这镜子赠给她，算是谢仪，也算是某种补偿。
徐子瑶没有接受，她伸出小手将余闲的手推回，说道：“这面镜子很珍贵，不要轻易给人。昨夜我们能发现你，除了听见你的声音，还因为我感觉到了它的位置。”
“它救了你，你不该舍弃它。”
余闲有些不信，但他同样觉得徐子瑶不会对他说谎。
这种感觉类似迷信，找不到现实依据，却愿意相信她。
“那好吧。”余闲将镜子放下，就搁在两人之间，片刻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可能有些冒昧，但有件事让我很在意，从刚才就想问了……为什么你要一直看着我呢？”
徐子瑶闻言，忽然微笑着眨了眨眼睛，说出了让余闲毛骨悚然的话。
“它说你很自恋，每天都要夸自己很帅。”
“要照很久镜子，偏偏又不把镜子放好。”
“还说你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比如什么与徐公孰美，让它一直很困惑，它没见过徐公，不知该怎么办好。”
听着徐子瑶的讲述，余闲的表情不禁僵硬了起来，捏紧了拳头，浑身发抖。
“不过，它说你是个好人，不爱说谎，可以信赖。”
“可以把镜子给我么？”余闲温和地笑着，向突然取走了镜子的徐子瑶说道。
徐子瑶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眼睛里久违地闪烁着些许光彩，说道：“它说你想把它丢掉，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余闲怔然，像是觉察到什么，忽然放弃了。
人间不值得。
“它还说了什么？”
“昨晚它说了一个晚上，我也记不太清了。”
“噢。”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长长的沉默。
它说，你是个温柔的人。
余闲沉默着，有些难过，他好像猜到了相府被灭门的理由。
“怎么了么？”徐子瑶觉察到了余闲的异状。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它知道的太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