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世充也很快就不再羡慕我了,平日里,神情言语之间,倒像是处处都在可怜我,用一种我不太能够明白不大能看得懂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没有人告诉我,每天就只能把那种如同刚刚拱出来的草芽般的疑惑带在身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别看只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并不轻松,比直接在身上背一个包袱或口袋更让人难受、吃力。当我回家的时候,再也看不见彩云站在家门口等我了,想起以前的那些情景时,竟觉得像是一个梦一样,一醒过来,颜色褪尽,荒芜一片。不等就不等吧,我想,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一个哪能天天站在门口等另一个呢,那是多么胡闹,多么孩子气!而过日子是不能有孩子气的,更不能胡闹。彩云不再在门口等我,有什么不对么?没有。我想,不对的应该是我,是我不对,我没有弄清楚过日子的含义,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过,自以为明白,实际上却什么都不懂,只是在装模作样地瞎混。是的,就是这样。我回到家里,看见彩云一个人坐着,也没有做饭,还有的时候是面朝墙躺着,一动不动,像是在那里躺了有几百年了。
问她,她也不说,扳她的肩膀,她也不动。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努力地说一些笑话,搜寻一些街市上的觉得好笑的事情,想让她高兴,但很快就发现,不知是那些事情本身不好笑,还是彩云根本就不想笑,无论说多少,她都没有笑过,反倒是说笑话的人本身变得有些好笑和可怜。我没办法了。我拿着刀从家里出来,往城门口走的时候,一路上我都在想,彩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呢?每天我都在想,站着想,坐着想,躺着想,甚至连睡着以后也还在想,但没有一次能想清楚,反倒是越想越糊涂,越不明白,眼前和心里的浓雾般的重物越堆越多。在城门口值日的时候,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在心里说,彩云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是干什么的,我活在世上,有一多半就是为了听你说的,听你像柳絮一样慢慢地飘舞,慢慢地说的。窗前的竹竿上晾着她的衣裳,我忽然想起有一回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那几件衣裳下面,眼里含满了烟水一样的东西。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觉得世上最难懂最不好琢磨的莫过于女人了,一看见一个女人,我就会从心里发抖。为什么发抖?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她们,让她们吓得。
在杭州的这一辈子,我只活了二十几岁就死了,严格地来说,那也不能叫做一辈子,因为从头至尾,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么二十几年。守了几年城门,突然就死了,对于杭州的大营来说,少了一个兵,和没少的时候一模一样,西门那边很快就又有人补上了,一个长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的年轻后生提着刀出现在那里。我说突然,是因为我对我的死完全没有料到,没有想过,事先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没想到我还那么年轻就会死,而且是真的说死就死了。穷我不怕,命不好也不怕,我已做好了要活下去就必须要受苦受罪的准备,但是,突然一下,就什么也不需要我再准备了,准备好的也都用不着了。
我是怎么死的?二十多岁的人,那还能怎么死,肯定不是老死的,当然是被害死的。是的,就是被人害死的,害死我的就是这些年来我在杭州城里最亲近也是最熟悉的两个人,就是彩云和黄世充。
正是一年中的端午时节,杭州城里飘满了粽子的香气,彩云和黄世充在粽子里包了毒,他们为我准备了七个粽子,但我只吃了两个就不行了。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由什么引起的呢?我不知道。每个月里,逢单日我在城门口值日,逢双日是黄世冲当值,当我在城门口站着的时候,黄世充就到我的家里去,在我的家里坐着,躺着……这是黄世充亲口告诉我的。在亲眼看着我吃完两个粽子以后,他像搬一件东西一样把我搬到一张席子上,然后笑了一下。
我在城门口站着,他们在家里躺着……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觉得整个杭州城都变了颜色,彤云密布,大雨滂沱,全城像一艘千疮百孔的船,到处都在漏水,我听见我前面的院子里在咕咚咕咚地冒泡,房后在跑水。我说:“外面的雨好像越来越大了——”黄世充说:“大不大和你也没有多少相干了。”我又问他:“彩云呢?别让雨把她淋着。”黄世充说:“这个也不劳你费心。”听到这些,我不再问了,我闭上了眼睛。
彩云又有了笑脸。或许正是因为看到彩云的笑脸,我才从来没有给他们两个人托过那种布满鬼影的噩梦,也从来没有在他们的屋里吓唬过他们,这样的事情连想也没有想过。我亲眼看到,他们活得也十分不易,我要是每天躲在一个角落里或哭或笑,他们也会活不下去,光是吓也吓死了。黄世充还在西门的城门口值日,每天天还没黑的时候,他们就早早地关了门,他们开始活得拘束,小心,两个人甚至连日常的笑话都不敢说,尤其是彩云,一听见门外有响动,立刻就会吓得面色如土,手里的勺子或剪子像受了惊的马一样突然跳起来,窜出去,叮叮当当地叫唤起来,这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要是黄世充在,情形稍微会好一些。但是,彩云不知道黄世充的心里也暗藏着麻烦,当黄世充在城门口站着的时候,他总担心会有人像他曾经那样逢单日或双日在他的家里坐着或躺着,担心往日的情景会重现,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本人尤其明白这些,深知其中的弯弯和道道。回了家,又担心我会找他报仇。
人世间与我已没有瓜葛,我终于能够旁观这些了,当我在杭州城里到处飘荡的时候,我就像一缕风,一片叶子,一面圆圆的小镜子。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从我原来的家门前经过,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进去了,再也不能在那里吃饭睡觉了,不管有多熟悉都不行了。我看见我的那个小院子,两间房子,一砖一木,房檐下挂着的干鱼、腊肉、霉干菜、坏了的蚊帐,还有那个我亲手一锹一锹一锄一锄地开辟出来的小菜园子和花畦,里面的腊梅还活着,芍药和凤仙花也活着,但玫瑰和美人蕉却都已经死了,菊花也死了,像我一样地死了;看见门楣上方的用白纸包着的一包南瓜籽还在,没有人动过;看见我们的两扇门静悄悄地关着,门上的门神几乎没有了,右边的尉迟敬德连人带兵器都不见了,左边的秦琼只剩下一张脸;看见屋里亮着灯,彩云和黄世充在吵架。
看见他们在吵架,扔东西,我很难过,拼死拼活,两个人好不容易到了一起,为什么又要吵呢?看见黄世充那样对待彩云,我很着急,也很生气,我也很想害死他。可是我又一想,我已经死了,如果黄世充再死了,那彩云怎么办呢?此前,我的那位辛辛苦苦地吹了几十年糖人的岳父也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样一来,彩云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人。我们都死了,把她一个人剩下,撇在那里……一想起这些,伤心就会来找我,就会像杭州城里的月色一样,像端午天粽子里的毒药一样,渗进我的眼里和心里。
有一天,我终于走了,永远地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