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说,你主子怎么这么慢啊。”朔方蹲在客栈外的泥土地上,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去催一下行不行啊?”
墨雨抱着剑靠在柱子上,面露不悦:“我要跟你说几次,她不是我主子。”
永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折了页将书收进包袱里。
“早啊永渊哥哥。”
棠满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扬声叫道:“墨雨墨雨。”
“干什么?”墨雨回头,看到棠满时愣了一愣。
棠满今天穿了身芦灰的胡服,头发用同色的缎带高高束起,利落爽净。
“你得回去一趟。”她向墨雨伸手,指间夹了个信封:“吴雨秋居然跟朝廷命官扯上关系了,我真是服了她。李知府那边很快就会开始查的,你帮忙整理案卷送过去。”
“这又是什么?”墨雨站直身子接过信封,翻了翻见两面都空空如也。他不做迟疑,跳下台阶去牵马:“你不亲自回去?”
“风大哥接任三司,你出面比我好。”棠满摸摸他的马匹:“交给你了。”
马载着墨雨绝尘远去,永渊看她一直站在原地,催道:“你走不走?”
“你好像什么都不好奇。”棠满翻身上马,引着缰绳跟他挨的很近:“还是不好意思问?”
永渊道:“棠司长这么防着我,自然不会告诉我太多。”
“防着你?”棠满故作惊讶的挑眉,踢踢他的马腹:“我哪里在防着你?嗯?”
永渊薄唇微张,欲言又止,他扭过头去,一副不愿再解释的模样。
吴雨秋那件事之后,他便被调走,这当然不会是个巧合。想来是那个雨夜他没有答应棠满的条件,所以被“发配”到了容城。
他能随遇而安,可心里难免不舒服。
棠满弯了眉眼,生出调笑的心思:“怎么?说不出来了?看来我可冤的很啊。”
朔方心里蓦然生出一股对他主子的怜悯之心,他开口企图岔开话题:“棠司长,墨雨他在阁里究竟是什么身份啊?”
“他啊?”棠满随着颠簸恣意地晃动着,看起来心情甚佳:“你原来不是九司的吗?你连他都不知道?”
九司专门培养杀手与暗卫,朔方在被永渊收做暗卫之前一直待在九司训练,可那时他似乎也没听过墨雨的名字啊。
朔方很确信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让你主子问我,我可以什么都告诉他。”棠满从容地笑着,再次伸脚踢了踢永渊的马匹,语气娇地可以滴出水来:“永渊哥哥,我好冤枉哦。”
永渊转过脸来:“我问的话,你什么都告诉我?”
“差不多吧。”棠满想了想:“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永渊道:“你在阁里是什么身份?”
棠满嘴角勾了勾:“五司的司长啊。”
“还有呢?”
永渊自然是不信,她对棠满的身份早有怀疑,因为金铃离开京都之后,基本所有阁中大事都在她的眼皮底下。
他以为这个问题能直接堵了棠满的嘴。
但棠满“啧”了一声,仰头看着天空,语气郁闷:“吴雨秋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警觉,就不会栽这么惨了。”
永渊朝她微微颔首:“棠姑娘谬赞了。”
“我是金铃的姐姐。”棠满笑了笑:“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该回答回答我,我哪里有在防着你?”
朔方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没听错吧?棠满居然是阁主的姐姐!
这么说来,她算得上半个阁主啊,怪不得平时五司在玉烟阁惹祸阁主从不追究。
幸好他以前虽有不满,但是没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永渊很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你没有防着我。”
“玉烟阁其实是分明部跟暗部的,而暗部的存在比较机密。”棠满也不恼他,继续道:“暗部一司二司在宫中,是由宫中直接调遣的,墨雨是八司主子,而八司是九司的暗部。风大哥接任三司,暗部必须有个主子镇场,这是规矩。”
“五六七司没有明确的职责划分,是玉烟阁里是最自由的,但也是权力最集中的,你看看,五司是我的,七司是你的……”
永渊打断道:“四司呢?”
“没有四司。”棠满伸了四根指头亮在他眼前,一本正经地乱编:“你不觉得四司又难听又难念吗?还不吉利。”
永渊的视线扫过她的脸,想从她脸上看出玩笑或是撒谎的端倪,可后者坦率地与她对视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可他了然,他这两个问题都没得到正确答案。
这个人说谎连眼睛都不眨。
“你呢,现在要去接手的是六司,现在直属金铃阁主,但是你接手之后,六司七司都会在你的手下。”
永渊别开眼,看向前方:“我不想。”
五六七司是权力最集中的,掌握其中两个司,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建议,可这也意味着玉烟阁一旦发生斗争,他的耳根便会不得清净。
况且六司七司隔得这么远,他才不愿来回折腾。
他有七司足矣,力所能及便为之,力不能及便由命。
“那你到了容城去跟阁主说。”
棠满乐了:“你跟我说不想有什么用啊。”
他们到达义城时是傍晚,天边轻纱似的卷云被残阳镀上艳色。
几人寻了就近的客栈,棠满放了包袱就往外走,路过永渊房前,见朔方正靠着栏杆四顾,随口问道:“朔方,你去不去逛一下啊。”
朔方看向正在房里翻书的永渊:“主子,你要去逛吗?”
“他像是会逛夜市的人吗?”棠满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教导:“主子的心思是要揣测的,不然哪天”
永渊将书盖在桌上,轻掀眼睫:“我去。”
“大哥,你们这儿今天是逢市吗?”棠满停在个卖面具在铺子前,目光在架上来回梭巡着。
永渊停步,开始后悔自己跟了出来。
卖面具的男子“嘿嘿”笑了两声:“不是逢市,但是可比逢市重要多了。”
“哦?”棠满细长洁白地指点在其中一张红色的狐狸面具上,犹豫片刻又划了下去:“怎么说啊?”
“哎!我们这挨水近!”男子指了指那个白色的面具,道:“这个你家相公戴肯定好看——所以说这个时节要祭河神,祈求不泛水灾。”
“他可不是我相公。”棠满瞥了眼站在一步之外等待的男人,唇角勾起弧度,她取了架上的野鬼面具,深绿的油彩在灯光下有些阴森,她将面具扣在脸上,扯了扯永渊的袖子:“嗷呜!吓不吓人。”
永渊:“……”
“姑娘,你适合这个。”卖面具的男子取下刚刚她手指点过的那个狐狸面具:“这个是我家娘子做的,你摸摸,是不是精致许多。”
“还真是。”棠满接过,翻看了一眼,想起什么似的微微抬高了声量:“朔方,你有没有喜欢的?”
正在凝神观察街上情形的朔方差点从屋檐下栽下来。
棠满不折不挠地朝他招着手:“快来看看呗,都挺好看的。”
朔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跳下屋檐,扫视一圈后取了个饕餮面具。
棠满将那个白色的面具也取了下来:“就这四个了吧。”
男子忙点头道:“好嘞!一共二十文铜钱。”
棠满递了碎银,冲永渊举了举那个白色的面具:“喏,相——”
“不要乱叫!”永渊接了面具,眼神冰凉地看着他。
她在永渊的目光里耸了耸肩。
这样气急败坏的警告,对于她来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义城皮影戏名气可大了,可惜这次没机会去看。”棠满将面具系在腰带上,晃了晃身子,确认不会掉后从纸包里抓了颗蜜饯,还没放入嘴里,眼睛就又被其他东西吸引了。
一个老妇人坐在矮板凳上,面前的红布上摆开一排精致的小物件。
“这箫真漂亮。”棠满蹲下身,拿起那只竹箫,在手中转了转:“老人家,这支箫怎么——”
“柔儿。”老人睁大了那双被皱纹挤压着的眼睛,伸手就要去摸她。
棠满就着蹲姿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手。
“柔儿,你怎么了?”老人的手扑了个空,身子没收住势,“扑通”一声跪到了红布上的一个好像是首饰盒的暗红色长形木块上:“柔儿,你生娘的气了吗……”
“哟,这老人家。”旁边的摊贩忙上前将她扶起,见棠满眨着一双眼睛直盯着老人看,以为她害怕了,便解释道:“姑娘你别怕,这老人家的孙女啊,去年祭给了河神,在那之后她就这样了。”
摊贩敲敲自己的脑袋,怜悯地摇摇头。
“没事。”棠满咽了嘴中的蜜饯,站起身来:“你方才说,她孙女被祭给河神了?”
摊贩将老人扶会矮凳上,摆了摆手:“年年都要祭,这河神啊,灵验的很。”
棠满好奇地看着他:“多灵验啊?”
“这河神庙里啊,年年都会摆神旨,要求你送哪家哪户的什么人,要是不送,必发大水!”
拿蜜饯的手顿住,棠满嗤了一声,好笑道:“哟,那可真够灵的。”
摊贩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顺着她的话道:“是啊,灵验的很,姑娘过几天可以去看看,顺便祈个福,说不定河神大人心情一好,就帮你实现了。”
“好啊。”她低头看着老人,若有所思。
永渊走到摊前,从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平安符里挑了一个,顺口问道:“那被祭给河神的,是什么人啊?”
“哟,今年的我还真不知道。”摊贩接过他手中的碎银:“您这可以买好几个了,不给您夫人也求个平安吗?”
“……”
“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我俩是一对啊?”棠满接过平安符,对着灯光看了看。
符上绿叶红花,应该是绣的牡丹。
求富贵吗?
棠满想起上次永渊递给她的兰花手绢,道:“怎么不挑个兰花的啊?”
永渊终于肯垂眸看她一眼,他不疾不徐地反问:“平安符绣兰花,图什么?”
“那你把这祭祀的事问这么清楚图什么?”
棠满勾了勾唇角,手搭上永渊的肩膀。
又是问地点,又是问过程,冷着一张脸问了半天,那摊贩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估计早把他骂走了。
永渊觉得她总是喜欢凑地很近,超出了他们的关系所能容许的距离。
再不制止恐怕会变本加厉。
“棠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他拨开棠满的手,客气疏离。
棠满神情很是无辜地看着他。
但是永渊不吃这套,目视前方大概连她是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这男人太冷漠了,过分啊。
她跟上永渊的步伐,手熟练地扎好蜜饯袋子:“永渊哥哥,你不会连这种事情也要插手吧?”
“有何不可?”
棠满咬着唇,想了半天才道:“因为你绝不可能杀死他们寄托希望的神,所以你的努力,是徒劳的。”
“你相信神佛?”
“不对。”棠满摸着腕上的银链,感叹道:“我相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