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个门徒又问道:“大师,请给我们讲讲存在,它是什么呢?”
先知长久地、怜爱地注视着他,并起身踱出几步,而后又折了回来说:“我的父母在这座花园里长眠,生者的双手把他们掩埋。昨日的种子也埋在这座花园里,它们乘着风之翼来到此地。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此被埋葬了千次,而风儿也将种子在此埋葬了千次。千年之后,你、我以及这些花卉,将一同来到此地。我们存在,热爱生命,梦想宇宙,并朝着太阳飞翔。
但如今,‘存在’就要变为智者,而不是视愚者为陌路人;就要变为强者,而不是欺凌弱者;就要和孩童一起游戏,要像同伴那样在他们的游戏中学习,而不是像父亲那样高高在上。
存在,就是朴素、坦率,且善待年长者,尽管你仍与春天同步,也要和他们一同坐在老橡树的树荫下。存在,就是去寻访一位诗人,即便他远居七河之外。在他的面前平和、无欲、无疑,不要将疑问悬挂在唇间。
存在,就是要明白圣者与罪犯本是孪生兄弟,他们的父亲是我们‘慈爱的君主’,他们中的一个比另一个只早出生片刻,因此我们把前者认定为加冕的王子。
存在,就是跟随着美,纵使她把你带到悬崖峭壁的边缘;纵使她有双翼而你没有;纵使她将跨越深渊,你也仍应跟随着她。因为,没有美的地方,也就没有一切。
存在,就是无墙的花园,就是不设看守的葡萄园,就是可向所有路人敞开的宝库。存在,就是被掠劫、被诓诈、被欺骗,哦,就是被引入歧途者,落入圈套备受嘲弄者。
然而,你在经历这一切时,应从“大我”的高度俯视并微笑,你知道春天定会来到你的园囿,在树叶间起舞,而秋天将去催熟你的葡萄;你知道,只要有一扇窗户向东方打开,你就不会感到空虚;你知道所有被称作罪犯、盗贼、骗子者,其实都是你的兄弟。你们,在高于此城的‘无形之城’的幸运居民眼里,或许正是上面所说的这些人。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谁的手富于创造,谁就能为我们舒适地度过昼夜找到所需的一切——存在,就是成为一个心灵手巧的织工,一个善于捕捉光线与空间的建筑师,一个每种下一颗种子就觉得埋下一处宝藏的农夫,一个可怜游鱼和鸟兽但更怜悯饥者和贫者的渔夫和猎人。
总之,我要说的是:我愿你们每一位及同伴,都要成为他人实现自己目标的伙伴,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实现自己美好的梦想。
我的同伴们,我亲爱的人们!勇敢些,不要畏缩;心胸开阔些,不要狭隘。生命垂危之际,才真正是你们的‘大我’实现之时。”
先知停止了言语,深深的忧虑袭上九位门徒的脸,他们的心也离他远去,因为他们不能领悟他的言语。
看,那三位水手开始思念大海;那三位圣殿的侍者,期盼着圣居的慰藉;那三个与他童年嬉戏的伙伴,又惦记着集市了。他们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以至话音像无巢可归的倦鸟寻觅着庇护所一般,又折回到他的身边。
先知在园中走着,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沉默不语,也不回视他们。
他们开始暗自商量,急欲寻找离去的理由。 看,他们转身,回到各自的地方。因此,先知——这位被选者与被爱者,就成为孤身一人了。
夜幕低垂。他走到他母亲的坟前,那里长着一棵挺拔的雪松,他坐在树下。这时,天空划过一道强烈的光影,花园被照得像大地胸膛上闪耀的明珠。
先知那孤寂的灵魂深处发出了大声的呼喊,他叹道:“我的灵魂担负着她成熟的果实,谁来采摘?谁会就此满足?难道就没有一个内心善良且慷慨待人,并把我给朝阳的第一份献礼做为早餐,而以此减轻我重负的人吗?我的灵魂与陈年酿酒一同喷涌,难道就没有一位渴者前来饮用?
看,有一位满手珠宝的男子正站在十字路口,他将双手伸向过客,并对着来往的路人呼唤说:‘可怜可怜我吧!将这些东西拿走!以上帝的名义,从我的手中拿走,给我安慰吧!’ 但路人只是看着他,没有一个人从他的手中取走珠宝。 但愿他是一个伸手受施的乞丐!是的,颤抖的双手空空地收回口袋里。可那也比伸出满手昂贵的礼品却发现无人收受要好啊。
看,还有一位在山漠间竖起绸缎帐篷的高贵王子,他命令仆人燃起篝火,以此作为陌路人和迷途者的路标。他还派仆人前去守候在路边,以等待客人的到来。然而,沙漠中的道途荒芜寂寞,没有一个人影。 但愿这位王子是个寻觅食宿无处可去的人 ;但愿他是个仅有拐杖和水罐的流浪汉。这样在夜晚,他就可以遇上他这样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和诗人,分享他们的赤贫、回忆和梦想。
看!国王的女儿正从梦中醒来:她身着绸衣,穿金戴银,发丝喷洒着香水,手指涂满琉璃,从她的阁楼下到她的花园里,在那里,夜露浸湿了她的金丝鞋。 静夜中,她宁愿自己是农夫的女儿,在田野里放牧羊群,黄昏时,她的双脚沾满一路风尘,衣襟上充溢着葡萄园的芳香,回到了父亲的农舍。在夜深人静,夜天使飞临地面之时,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偷偷奔向河谷。在那里,她的爱人正在等候着她。 她宁愿自己是个修道院的修女,她的心像檀香般被焚燃,冉冉飘升。她的灵魂像蜡烛般被点燃,光焰带着所有虔诚的追随者以及爱者和被爱者,升向更伟大的光明。 她宁愿自己是个历尽沧桑的妇人,坐在阳光底下,回忆那曾与她分享青春的人。”
夜,更加深沉,先知的灵魂在黑暗中隐没。他的灵魂好似一团浓云。他再次呼喊:“我的灵魂担负着她成熟的果实,我的灵魂担负着她的果实。 现在,谁来食用,饱享口福?我的灵魂满溢酒香,现在,谁来饮用,以消沙漠的酷暑?
但愿我是一棵无花无果的树,因为,丰裕的痛苦更甚于贫瘠的痛苦!富者找不着施与对象的痛楚,更甚索求者找不着施主的悲苦!
但愿我是一口井,干涸、枯萎,人们往井里乱掷石头; 因为,这比是一眼活泉,但人们经过时却无人取饮更易,而且也更有用。
但愿我是一根被践踏的芦苇,因为,那也比一把银弦的七弦琴更好——它的主人没有手指来弹奏,而主人的孩子又个个失聪!”
现在,七个日日夜夜过去了,没有谁再走近这座花园。先知独享自己的回忆和痛苦。因为就连那些倾听过他的话语、颇具爱心和耐心的人们也都转身离去,到别的地方寻找新生活去了。
仅仅卡莉玛来过,她沉默着,仿佛蒙了一层面纱。她手捧着杯盘,里面盛满了喂食孤独和饥饿的饮品和肉食,她将东西放在他的面前后,便也离去了。
先知再次来到园中与那些白杨为伴。他坐下来,注视着大路。不久,他似乎看到路上扬起了一片烟尘,向他这边移来。九个门徒的身影从烟尘中显现出来,走在前面引领他们的是卡莉玛。
先知上前迎候他们。九位门徒和卡莉玛走进园门,他们全都泰然处之,好似他们仅是一小时前才离去。
他们走进来,和他在俭朴的餐桌前共餐。卡莉玛在桌上摆上面包和鱼,并把最后一点酒倒入杯中。斟酒时,她对先知恳求说:“请允许我离开,好到城里再取些酒来斟满你们的酒杯,因为这里的酒快倒尽了。”
他注视着她,眼里闪现出一段旅途和一个遥远的国度。他说:“不,此时此刻,这酒足够了。”
大家边吃边喝,酒足饭饱。餐后,先知发话了,他洪亮的声音像大海般深沉,似月下的巨潮般汹涌。他说:“我的同伴们,我同路的旅伴们,今天我们必须分开了。长久以来,我们攀登过最陡峭的山峰,并与狂风暴雨搏击过。我们体味过饥饿,但也曾品尝过婚礼的宴席。我们时常衣裳褴褛,但也曾穿戴过君王的华服。我们确实曾经长途跋涉,但此刻我们要分手。你们将一起走你们的路,我则孤独地走自己的路。
尽管大海和莽原将我们分开,但我们仍同是通往圣山途中的旅伴。 但在我们踏上各自的征途之前,我要把我的心的收获和零星的感受交给你们:你们在歌声中踏上征程,让每首歌都简短吧。因为歌声只有早逝于你们的唇上,方能长驻人心。
用简短的言词讲出美丽的真理,但绝不要用任何言词陈述丑陋的真理。告诉那些秀发在阳光中闪耀的少女,说她是清晨之女。但若见到一位盲者,切莫说他是黑夜的一员。像聆听四月之声一样聆听笛手的演奏;但若听到批评家和吹毛求疵者的演说,你们应有铮铮铁骨,如聋者一般,任由幻想驰骋。我的同伴们,我的爱人们,在你们的途中,你们将会遇到长蹄者,那就把你们的翅膀送给他们;遇到长兽角者,那就把桂冠送给他们。遇到长利爪者,那就把花瓣赠送给他们;遇到长恶舌者,那就把甜美的语言赠送给他们。
是的,你们将会遇到所有这些,甚至更多;你们将会遇到出售拐杖的跛子,叫卖镜子的盲人。你们将会遇到在圣庙门前乞讨的富翁。将你们的敏捷赠与跛足者,将你们的视力赠与盲者;并把你们交付给那些乞讨的富人;他们才是最需要这些的人。因为尽管他们曾是万贯家财,但如今除非极度贫穷,否则没有人会伸手乞求施舍。 我的同伴们!我的朋友们!我以我们之间的爱的名义告诫你们:去沙漠中做纵横交错的路径吧!在那里,狮兔同行,狼羊共道。 记住我的这些话吧:我教给你们的不是给予,而是接受;不是拒绝,而是服从;不是屈从,而是含着微笑理解。 我教给你们的不是沉默,而是一首不嘈杂的歌。 我教给你们的是 ‘大我’ ——它包容了全人类。” 天色渐近黄昏,他自席间站起,径直走入园中,走到翠柏的树荫下。他们跟随在其后不远的地方。他们的心情沉重,所以紧闭双唇,默默不语。 只有卡莉玛,在收拾好餐桌后,走近他说:“大师,恳请你允许我为你准备明天旅程的食物。”
先知凝视着她,仿佛注视着另一个世界,说:“我的姐妹!我的爱人!食物在时间开始时就已经准备好。明天的食物,一如我们昨天和今天的一样,也都已备齐。
我去了,但倘若我带走一条没有说出的真理,那么这真理便将再次把我寻觅、将我聚集。纵使我身体的部分已在恒久的沉寂中散落,我也将再次来到你们面前。我将在这无边的沉寂中用心底之声,同你们交谈。
倘若还有什么我没有向你们昭示的美,那我将再次被它呼唤,是的,呼唤着我——先知。我将给你们一个预示,你们就会知道我已经返回,来向你们言说缺失的一切。因为上帝不允许自己隐居人群,也不会让自己的言语埋藏在人类的心灵之渊。
我将超越死亡,在你们的耳畔歌唱。 甚至当这汹涌的大海波涛将我送回宽广的海底!我的无形之躯坐在你们的甲板上,我的无形之魂陪伴你们到田野上,我将来到你们的火炉旁,做一名隐形的客人。死亡无法改变任何东西,除了遮盖我们脸庞上的面具,伐木者依然是个伐木者,耕农也依然只是耕农,迎风歌唱的人也将对着运行的星儿歌唱。” 他的门徒们如石头般静默着,内心充满着忧伤,只因他说“我将离去”。但他们之中,既无人伸手挽留,也没人追随其步。
先知走出他母亲的花园,步履轻盈,无声无息,不一会儿,他就像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飘然远去。他们远望去,仿佛看到一缕暗淡的白光升向渺渺天际。
九位门徒择路离去,只有那女子独自站在渐暗的暮色里。她看着光明与暮色如何融为一体。她用他的话语来慰藉着自己的寂寥与孤独:“我去了,但倘若我带走一条没有说出的真理,那么这条真理便将再次把我寻觅、将我聚集,我将再次到来。”
黄昏时分。 他已到达山谷。步履引领他到雾霭之中。他站立在岩石和青松翠柏之中,隐身于万物之外。他开口说:“啊,雾霭,我的姐妹,未被形式所拘的白色气息,我回到你的身边,无声的白色气息,是一句尚未说出的话语。 啊,雾霭,我带翼的雾霭姐妹!此刻我们同在,我们将在一起,直到再生之日,破晓之时,你将化作花园的露珠,而我则是妇人怀中的婴儿,那时,我们将一同回忆。
啊,雾霭,我的姐妹!我回来了,一颗心聆听着心底之音,如同你的心一般; 一个悸动而漫无目的的欲望,如同你的欲望一般,一个尚未被聚拢的思想,如同你的思想一般。
啊,雾霭,我的姐妹!我母亲的长子!我的双手仍然握着你叮嘱我撒播的绿色种子,我的双唇还封藏着你让我吟唱的歌曲,我还未给你带回果实,也还未带来歌曲的回音,因为,我的双手已空,我的双唇紧闭。
啊,雾霭,我的姐妹!我是如此深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如此深爱着我。因为,我所有的微笑都悬挂在她的唇上,而她的所有泪水都凝聚在我的眼中。 但我们之间仍有一道静默的鸿沟。 她不愿跨过,我也不想逾越。
啊,雾霭,我的姐妹!我永生的雾霭姐妹!
我给小孩们唱过古老的歌谣,他们聆听着,脸上溢满惊奇;可明天,他们也许就会忘了这首歌,我不知道风儿会把这首歌带到何处,虽然这首古老的歌谣并不专属于我,但却曾深入到我的心田,也曾在我的唇上驻留片刻。
啊,雾霭,我的姐妹!尽管一切已逝,但我的心趋于平静。 能为已生之人唱歌,我已经满足了,尽管那歌非我所有,可它唱出了我心底的渴望。
啊,雾霭!我的姐妹!我的雾霭姐妹!现在我已与你合一。此后我已非自我。围墙已倒,锁链已碎,我已化作云雾,飞向你!我们将同游大海,直到再生之日来临。那时黎明将把你化为露珠,洒向花园,并将我变作妇人怀中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