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显庄重,林一知在上山前取下身上所有色彩鲜艳的饰物,只双手捧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缓步走上山。
这是西北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附近的雪山,周围散住着藏族和土族的居民。不是什么著名的旅游景点,没有石阶。况且已经是十一月,西北高原地带大雪几乎封山的季节,山路上积着不薄的雪。林一知走得有点艰难,但她一言不发,向徐卓挥挥手,拒绝了他的好心陪同独自前行。
毕竟,这条路曾经和另一个人走过,无论换了怎样的心情,也会觉得只有独自一人才不会亵渎。
徐卓点一支烟,靠在车边吸完,又静默的站一会,才驱车前往他们住宿的旅馆。
来之前他和林一知争执了好几日,无非是担心一个女生在雪夜独自上山。所有的苦口婆心却最终也只能妥协于她的坚持。
按计划,他在第二天清晨来接她。
林一知每走一段路就摘了手套,细细擦去盒子上积落的雪。盒子正面那张黑白的照片让她感到压抑,但即使如此,她也不忍心让江铎笠的脸被冰冷的雪覆盖。
他曾经熟知她,知道她有多惧怕黑暗,惧怕独自走夜路,但现在,他只是在照片的方框里沉默地笑,看她一个人走在这里。
徐卓推开门走进旅馆,火炉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他有刹那的迟钝。小旅馆并没有多少人,他随意坐下,向店主要一杯红茶。
墙上的挂钟响了一下,徐卓抬头看看,21:30,还早。
“没想到你们还能在一起,我甚至以为毕业之后你们就不会再联系了。”年轻的店主摘下手套过来坐下,像老友一样自然,“你知道,昨天她没认出来我,我也不方便问她这些。”
徐卓抬眼在茶水朦胧的蒸汽中仔细看一眼对面男子的脸。
火炉发出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暖热又干燥的火焰突突窜起、又落下,店主将茶壶放在炉上,压下去那一点火苗。
如果不是听你说,我也不会认出你。徐卓暗想,没有说出口。
徐卓忽然笑笑,用商业谈判惯用的口吻缓缓地说:“做个交换怎么样?你告诉我两年前发生了什么,我让你知道这两年间的事。”他挑挑眉,“如何?”
店主有点怔忪,他没有料到徐卓会和自己谈条件,这不太像当年那个笑起来神采飞扬的男生。
坐在另一桌的、旅店里除了许卓和店主以外的唯一一个人瞥到徐卓挑眉的动作,暗自评价:那一瞬间的张扬又邪气的神情让这个男人原本不算好看的五官生动起来。
“我们没有在一起。”得到店主的默许后,徐卓略微有点遗憾地说。
他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店主的惊讶。
店主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摇摇头:原本以为她是不会再和什么朋友来这里。原本以为她是带着新男友向那个人告别的。窗外的风雪更紧了些,高原上暗沉的夜空让他隐隐觉得不安——熟悉的不安感,两年前,他也曾有过。
两年前肯定有过什么事发生,林一知才会留下心结,徐卓都知道。只是,原本以为自己能够驱散她的心结的那股笃定,到现在,也在逐渐在一次次的挫败中削减。
两年前他再次遇见她是在殡仪馆。之后的每一次,他想起那天的重逢,都觉得以那样阴森的地点作为背景,似乎就过早地预示他们之后的道路会通向叵测、通向死亡。
那是徐卓去参加朋友母亲的葬礼,恍惚地,他看见那个瘦削的背影在与工作人员交谈。
明明已经毕业了许久,明明已经工作了许久,那一刻却像是回到冲动的热血年少,他快步走到她面前,佯装镇定地喊她的名字。
就是年少时候最惯用的手法不是吗?再怎么在乎、再怎么激动都想着维持理智与镇静,想着面前的人能看到的最是自己的满不在乎。
好像不刻意。
好像不喜欢。
那个时候啊……一知她是怎样的反应呢……徐卓靠在椅背上陷入回忆。
那个时候,林一知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礼貌又生疏的说一句“请稍等”,就继续和工作人员商谈,像是两人约好在这里见面。徐卓对她的反应有些惊讶和尴尬,但仍等在一边。然后,他渐渐听明白了——林一知的朋友去世,作为在这座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她担起举行对方葬礼的重任。
那天徐卓和林一知在不远处的云南餐厅吃晚饭,林一知吃得极少,也不怎么谈及自己毕业后的经历。
“她变成……那样子的人吗?”店主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两年,他已经学会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
徐卓不置可否:“无论她怎样,都能吸引到我。”
隔壁桌的女子安静地听,她是这一天除徐卓和林一知外唯一的住宿者。登记入住时店主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证并不真实,但他还是照例给了她房间钥匙,仔细叮嘱她雪夜不要出门。
这个季节来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从不刻意追究。因而姓名那一栏所填的“司空”,他也未必在意真假。
风雪渐渐大起来,林一直心里升起的恐惧感也越来越深,她望望远处的山顶,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身后的背包像是越来越沉,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登山。
江铎笠,人死以后,灵魂真的有感知吗?
林一知的指尖划过黑白色照片,上面的男子笑的很无辜。
她低头想了一会,从包里取出厚厚的御寒服穿上,又仔细整理了全部的装备,继续咬牙向上走去。
店主起身给火炉加上木柴,几点星火溅起,很快陨落在空气里。他又转身去后厨,不一会取出三块奶糕,切成方形的小块装在简单的小碟里,旁边放着温好的马奶酒。他端一份给那个叫“司空”的女子,轻声说“免费”。司空也不推辞,笑着接受。
“后来一知的朋友出殡的那天我也在。”
那天人很少,那位去世的男子在那座城市并无亲人。他的父母从远方赶来,高大的父亲抱着骨灰盒失声痛哭,红肿的双眼和嘶哑的嗓音显示出他的悲恸。
而那位近乎疯狂的母亲在林一知去机场接她时就痛掴她两个耳光,此时更是毫无章法的厮打着她。
男生的表姐没有勇气看弟弟的骨灰和遗像,她只是站在门外,面若冰霜。临走时她愤怒地问:“林一知,你为什么这么狠?”
是啊,为什么这么狠?
林一知也问自己。
不然告诉他们事实好了,哪怕不被理解不被原谅,也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无奈,知道自己也为江铎笠的死夜不能寐。但她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打电话告诉他们江铎笠的死讯,告诉他们是自己在雪崩之后做出了弃他而去的决定。
林一知的眼眶里积满了泪水,但她没有哭。整场葬礼她都保持着出乎意料的冷静。在那之前,徐卓不曾想过一个人竟然能有如此大的毅力,才能让那些涟漪一般罩在眼中的泪水不流出来。
当所有的人都离开,林一知才终于站在江铎笠的遗像前,不受控制的坐在地上,那些眼泪也终于流淌在脸上。那一定是自己生命中最丑的时刻,林一知知道,但她还是不顾形象地面对着照片哭出来。
“江铎笠,是她的未婚夫。”店主说着走去关紧窗户以抵御刺骨的寒风,“如果我没记错,那个时候一知应该是答应他的求婚不久。”
原来不只是自己所猜测的男朋友啊,徐卓轻轻皱皱眉头,很快又笑了。未婚夫又怎样,一知还是答应了自己明早从山上下来就和自己在一起。等了两年,结果总不太糟。
他回头看看挂钟,11:46.
门外雪越下越大,店主开始心不在焉。
司空托着盘子走来和徐卓、店主坐在一桌。她看了看窗外,笑着说:“这雪还真是,和两年前那场像的很啊。这里每年冬天都这样吗?”
店主猛的盯着司空,这个着意用黑眉红唇淡化眼角细碎的皱纹,手指上染着鲜红蔻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却又美得年轻又明快的女人——自己明明没有见过她,而她说话的时候也并未看向自己,不是吗?
徐卓也隐约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向她点点头算是打过简单的招呼,“徐卓。”
司空嫣然一笑:“司空。”
店主没有说话,底下头像是在想些什么。
“司小姐两年前也在这里旅游?”徐卓问道。
“谁说不是呢。还倒霉的遇上雪崩,差点就没命坐在这里。”司空答得笑意盈盈,好像这笑本就长在她脸上,一刻都不褪下,“那个时候还没有这家旅馆呢。”
徐卓看向店家,看向他所不知道的那段时光。而店家低头烤火,五官隐在一片阴影中,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