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日子越过越好了,四奶奶却泛起了愁。
她看着这一间半的小土房,忍住叹息,拼命地到地里干活,地里活忙完了,四奶奶就出去打工。
她给别人打工,在别人家地里薅草,去地毯厂里搬砖。
四奶奶每天晚上都在月光下缝衣服,给爷爷缝,给二叔缝,给别人缝。
四奶奶手很巧,可以照着花样子做出各种时兴衣裳,村子里很多妇女都来找四奶奶做衣服。
四奶奶没日没夜地干活,她手总也闲不下来,她也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闲下来四奶奶就心里发慌。
尽管缝补衣服,给小姑娘们做时兴衣服挣不了几个钱,但四奶奶还是每晚都对着月光做个没完没了。
她没有缝纫机,全靠一双手,缝出了一件件衣裳。
邻居们议论:“老林家过好了,兴业家真能干,手真巧!”
这话里带着嫉妒眼红,但更多的是放心。
四奶奶靠着双手攒够了钱,她向大队申请批一处房身。
四奶奶拿着批下来的房产证,笑得合不拢嘴。
四奶奶手颤颤的,那一张薄薄的纸好像千斤重一般,压得四奶奶手颤了起来。
新院子里堆满了材料,新砖、新瓦、沙子、黄土和打地基的大石块儿。
爷爷忙里忙外,高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虽然他们盖不起大房子,可盖一个小瓦房也好呀。
一个孤儿寡母的家,能住上新房子,爷爷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新房子上梁那天,四爷爷突然回来了。
爷爷恨得牙牙痒,他攥着拳头,挡在门口,但他挡不住四爷爷,因为新院子只有一圈栅栏,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四处都可以走人。
四爷爷没看爷爷,大步进了院子。
他手里拿着一沓钱,虽然是零票,但是很厚,看起来数目不小。
四爷爷很慷慨,大方地说:“给!好歹是我弟弟,我们老林家的根,不能叫你费心,我这个当哥哥的尽点心。”他说着就把钱票子往四奶奶手里塞。
四奶奶刚满三十岁,浑身都是力气,她一把就把四爷爷手推了回去。
她没收劲儿,气愤地将四爷爷推出几步远。
真是傻女人,不知好歹。
人家好心好意的给你钱帮衬你,你还不要!
四爷爷笑着,对周围邻居赔笑脸。
邻居们劝四奶奶说:“拿着!凭啥不拿?这是他该给的。这是他兄弟,就是看着根深的面,他也该给!”根深就是我二叔,邻居们都认为四奶奶有了我二叔,就是林家的功臣,她以前或许该打该骂,但是有了儿子就不一样了,她腰杆子可以挺起来了。
四奶奶也不解释,就是恨恨地看着四爷爷,不接钱。
爷爷和二叔冲进屋来,二叔指着四爷爷说:“滚!滚出我家!”
四爷爷没有生气,他不怪二叔“小子对老子无礼”,反倒笑着说:“爹给你送钱来了。”
邻居们劝着奶奶,要看着孩子面子,让四爷爷留下吃一顿午饭。
四爷爷吃了一顿午饭,四奶奶没有招呼他,只顾招呼来帮工的邻居。
四爷爷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他很自然地吃喝,还帮着爷爷二叔招呼客人,给干活盖房子的人上酒端菜。
果然不愧是读过书的人,不慌不乱的,四爷爷就这样忙活了一中午,又干了一下午的活。
四奶奶还是没有留四爷爷吃饭,天一黑就让四爷爷快回去。
四爷爷笑着说:“回去?回哪里去?这不就是我家吗?咱两可是合法夫妻。”四爷爷把法律搬了出来,四奶奶转身就走了,把四爷爷晾在了院子里。
四爷爷笑着跟进屋子,说什么也不走。
爷爷厌恶地想要动手,他紧攥着拳头,将拳头握得愣是“蹦蹦”响。
四爷爷说:“这是你嫂子,你大晚上的在你嫂子屋干啥?”
爷爷瞬间泄了气,没有一句话可以反驳,他咬着牙无力地出了屋子,去二奶奶家住了。
刚刚盖房子时,二叔就去表婶子家住了,今晚他却怎么也不走,硬是要留在小土房里。
我表婶奶奶,二叔的表婶拉着二叔说:“到底是亲父子,不论隔了多久还是亲。想跟你爹待着?”
表婶奶奶笑着走了。
二叔憋着气不说话,他心里想的不是跟亲爹亲近,而是防着他亲爹。
四爷爷睡在外屋,打了个地铺。
二叔和四奶奶睡在炕上。
屋外的人睡不着,屋里的人也睡不着。
二叔小声趴在四奶奶旁边说:“妈,他来干什么?”
四奶奶也小声回答二叔:“不知道,和咱们没关系。盖房子是喜事,路过的猫狗也赏一碗饭。”
二叔点点头,闭着眼睡不着。
第二天四奶奶一起来,就发现外屋被窝空了,四爷爷已经走了。
四奶奶没理会他,就当他没有来过。
爷爷突然一脸激愤地冲进屋里:“嫂子,梁没了。”
梁就是房顶的主干,一根又粗又直的木材,一般都是很粗很直的树干,上好的木材做梁,才能撑起一个家,能带来好运,其余吊房顶的木材被称为“檩子”。
我不知道檩子具体是那两个字,但是既然是木材,就跟木有关。
赤峰那一带的方言混杂着普通话,又有自己独特的发音,不像东北话那么明显,但是十多句话说下去,也能让人听出方言的味道。赤峰话很多发音和土语,我虽然天天说,但是真不知道怎么写,也从未研究过。
四奶奶一口浓浓的赤峰方言,又带着双刹子村特有的味道,她的口音和土语,完完全全地传给了我。我离家多年,仍改不掉嘴里的方言,这令我在很多场合难堪,但我依然无法完全改掉,或许它们已经融进了我血液,要是它们没有了,我也就不在了吧。
四奶奶随着爷爷跑到新院子,那根主梁果然没了!
四奶奶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爷爷认定是四爷爷偷的,他要找回来。
四奶奶拦住了他,天下木材一个样儿,你拿什么证明是你家木材?
爷爷站住脚,蹲在地上捂着脸。
没了主梁,还上什么梁!
盖房子的事只能暂且停下来,有不少邻居看见四爷爷卖了一根木材,据说卖了不少钱。
四奶奶看着就要盖好的房子,还是忍住叹息,笑着打发二叔去上学,笑着唤爷爷去地里劳动。
等爷爷和二叔都走了以后,四奶奶挺着胸脯,眼里憋着一口泪坐在大门口,坐了一天。
一个月后,新房终于盖好了。
十三年时间,四奶奶从草屋搬了出来,住进了瓦房,虽然不如她结婚前见到的瓦房大,可实在是比那个长着大蒿子的小土房好太多了。
四奶奶家没有安大门,也没有砌院墙,院子四周只用栅栏围着,直到我奶奶进门,我父亲出生,才安上大门,才砌好院墙。
四奶奶盖房子已经花尽了所有积蓄,要不是地里有野菜,全家人就得饿死了,没有钱买粮食,家里存粮也全都卖了买新梁了。
四奶奶一心想着盖上房子,使劲了所有力气,倾尽所有。
她不是为了让村里人夸赞,也不是为了住得暖,她是为了给爷爷娶媳妇。
父母入土,长嫂为母。
四奶奶养大了爷爷,并且给爷爷娶上了媳妇,至今爷爷说起来,也会揉眼睛,寡嫂如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