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仍梳着一条油光光大辫子,红色小袄穿在身上,水灵水灵地站在这个没有落脚地方的小院子里。
她总是笑着,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就像刚刚摘下来的还带着水珠的小生菜。
凭着年轻,撑着一口气,她能扛起一百五十多斤的麻袋。
她早上去地里干活,晚上竟然不困,还能点灯熬油的缝补衣裳。
老林家的人都惊奇起来,这新媳妇怎么这么能干呢?
她笑着照顾小叔子,完全拿这个瘦得成样子的小孩当成了自己弟弟。
顶针大的小院子种上了各类蔬菜,绿莹莹一片,映着前面大瓦房上面蓝的刺眼的天,带着泥土香味的院子,变样了。
红红的袄穿在她身上,就像刚出水的小水萝卜,站在绿地里低着头笑,要是她抬头,那双深陷的大眼睛就总是望着前面的大瓦房。
四爷爷渐渐回家回得越来越晚了,甚至彻夜彻夜地不回来。
这个新媳妇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她闲暇时也不想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她也从不坐在妇女堆里谈论这些事。
她好像也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地里秧苗该除草了,就是院里小白菜下来了,要种上二茬白菜,即便她好不容易有了闲工夫,也是和周围的孩子们踢毽子,跳格,再不就打跑球。
打跑球需要布口袋,她没有一块儿布,一块儿小布条她都要攒起来,留着给爹和弟弟补衣服。
可孩子们还是愿意带她一起玩,不仅仅是因为她好看,笑着站在土地上不像村里人,更主要是她虽然瘦但力气大,总能跑得很快很快。
她笑着在孩子们中间跑着,大辫子一颠一颠的,鞋子上跑满了土。
她玩一身汗,也不觉得累。
林家的人开始用一种窃笑但又含着同情的复杂眼光看她,渐渐的同村人都开始用这种眼光看她。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
家里唯一的铁水壶不见了,她的新袄,那件红红的新袄也不见了。
她急得险些哭了,眼里含着泪。
她就这一件衣裳!
她明白了,自己男人彻夜不归,自己男人一点活也不干,自己男人总是往刁家媳妇面前凑。
她穿上公公带补丁的外套,趁着天刚蒙蒙亮,闯到了刁禄贵他们家。
她要一个说法,她知道捉女干捉双的道理。
她没上过一年学,也不知道什么是理智,什么是冲动,她脑子里装的全是农村人几千年积累的经验,也不知是对是错,能不能行得通。
她被四爷爷拖回来了,她再有劲儿也比不上一个男人的力气。
四爷爷在道上拖着她。
她满脸都是血,好像已经昏迷了。
四爷爷像拖死狗似的拖自己媳妇,一路拖到家门口,一脚踹了进去。
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可惜的是她醒来了。
她看着炕前的孩子,支撑着摸索着起身,做了一顿饭。
她自己伺候疯公公,让小叔子上学。
她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哑了似的,很多天不说一句话。
但她还是笑着,见到人也抬头笑笑,低下头弯着腰接着干活。
妯娌们在背后议论,都说她缺心眼,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总之她也没采取什么措施。
村子里一个远房婶子劝过她很多回,让她跑,不跟林老八过了。
她总是笑笑,不说话。
她走不了,一旦她走了,这个孩子怎么办呢?她想想长高了的小叔子,又弯下腰干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几个月没来“例假”。
难道是被打坏了?她不敢去看大夫,也没钱去看,就这样挺着,眼看着肚子大了起来,她才恍然大悟“我怀孕了”。
她也奇怪,怎么没有反应呢?不想吃酸的也不想吃辣的,这怀的是个什么?
她笑着摸着肚子,对自己身上这块肉说:“你是个什么呢?”
她脸上带着少女般的喜悦,扑闪的大眼睛装满了光辉。
她只有十七岁啊,竟然能有孩子了。
她想“有了孩子就好了,就能拴住男人的心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她肚子越来越大,已经弯不下腰了,但男人还是只早上回来吃一口饭,然后整日不见人影。
傻公公总是呵呵笑着,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就快要生了,她脸上更带着笑,无法掩饰的笑。
六太爷爷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这个新媳妇演了一出大戏。
他疯病突然加重了,疯狂地砸一切他能看得见够得着的东西。
他边砸边喊:“我要我儿子。我要我儿子!”
新媳妇拦着他喊:“爹,爹,你别砸,你怎么了?”
眼看着这个家被砸得稀烂,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只有把男人找回来,才能让爹停下来。
她冲进刁家,没等站稳脚跟,就被踹了出来。
她一下飞出老远,倒在了地上。
红艳艳的一片渗进土地,喜庆的颜色,就像山花一样鲜艳。
人情是热的,也是冷的。热到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可以冷到比天凉薄。
新媳妇在地上躺着,她男人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进去了。
路过的人看见了她,吓得不敢走路。
怎么这么多血?!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到医院后,医生问:“保大还是保小?”
邻居们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妇女们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情况紧急,再过一会儿,怕是只剩下一具热乎乎的尸体了吧。
邻居们眼里泛着泪花,颤颤地告诉医生:“保大。”
幸运的是,她怀的是双胞胎,四爷爷只踹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命大,活了下来。
医生往外拽死胎时,把这个幸存儿拽了出来。
一对双胞胎,死了大的,还剩小的。
新媳妇躺在炕上,看着睡熟的小子,眼里空空的。
娘家妈来伺候月子,看着娘家妈在地上忙活,这个刚当娘的女人说:“妈,我要走。我不跟他过了。他不是人。”
寡妇停下手里活看着丫头,很快就哭了出来。
她急忙说:“妈,你别哭!你哭啥!”
她竟然以为她妈是为她哭的,真是愚蠢!
寡妇擦擦眼泪说:“你要是走,妈就没脸见人了。妈就一脖子吊死,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她就像被雷劈中了头一样,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看着这个妈,流不出眼泪来。
寡妇生怕闺女跑了,一刻也不离开,监视着她闺女,她嘴上说要伺候月子,实际在打自己算盘,她想“好不容易有了两个水桶,再让人家要回去可咋好。”
现在人们明白了,林老八打得是什么主意!
“原来是这样!他用一副水桶换回来了一个能生能养能干活的女人,比买骡马都值,骡马这个价都买不下来。这样一来他自己不愁吃穿,还能和刁禄贵家搞破鞋,真是一举多得。不愧是地主家的儿子,真是精明,怎么这么能算计!”
人们有了热闹可以说,饭后总是聚在一起,谈论林老八家的新闻。
人们都惊叹林老八的心眼,也嘲讽林老八不正经。
不论谈论多久,中间夹杂着什么话题,人们总以“可惜那姑娘”结束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