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邵律瑾一进门见灯竟然亮着,顿了顿转身上楼。
父亲和四姨太站在走廊里,显然在等他。
四姨太笑着问大少爷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她吊起眉眼,一副看戏的样子。
邵大帅用手指指地面。
邵律瑾看看父亲,想叫“爸”还是忍住了,跪在了地上。
四姨太拉走邵大帅。
邵律瑾看着父亲背影,心想“连教训的话都懒得说吗?”
今天邵律瑾借口抓捕逃兵,带人去了聚仙斋,回府后挨了父亲几鞭子。
父亲让他自己扇十个耳光。他站在客厅,一下一下抬手扇在脸上,笔直身板没歪一下。扇耳光时只觉脑袋嗡嗡响。上楼梯时才觉得脸辣烫辣烫的,白手套染了一块儿红,他抹一下嘴角,流血了。
邵律瑾背后仍是火辣辣地疼,他跪在地上,脑子里全是绮芙刚才抬头说话时的满眼柔情。她说:“我今后也像绮蓉一样了,心里念着一个人,盼着一个人,等着一个人。你不要让我空等。”
“不会,我不会让你空等。”邵律瑾跪了一夜,心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
金陵城逃难的人越来越多,这几日竟然是成群地往外跑。军兵们整日在街上巡逻。城门戒严了。
绮仙突然跑来聚仙斋,厚厚大衣罩住她全身。她问绮芙你走不走。绮芙摇摇头,低头看看冷落的茶楼。一些黄叶顺着绮仙身侧飘进来,变天了。
绮仙塞给绮芙一道平安符转身走了。店小二叹口气,使劲地甩抹布。茶客稀少,不知还能撑几日。
“绮园怎么样了?”绮芙抓住邵律瑾胳膊,邵律瑾斯哈一声,见绮芙满脸担忧又忍了回去。
“你身上有伤?”绮芙松开邵律瑾,要掀起他袖子看。
邵律瑾使劲儿攥着袖子,不让绮芙看。他摁住袖口说:“又不是没挨过打。”
“你父亲又打你了?”绮芙放下手。她知道他家规矩严,所以两人才每天晚上见面,白天竭力忍着,不露出丝毫破绽,生怕传出什么。
邵律瑾身上时常有伤,绮芙问他他就支吾过去,只说是练枪没练好或者军务没做好被罚了。其实绮芙心里知道,大多都是因她挨的。
绮芙问:“疼不疼?”
邵律瑾低着头说:“不是很疼。”
怎会不疼,鞭鞭见血,抽断了一根马鞭。
邵律瑾脱掉上衣站在祠堂里,被父亲抽得一挺一挺的,硬是没认错。
邵大帅没怎么干预他和绮芙的事,否则以邵家的势力,绮芙早就在金陵城消失了。但邵大帅也不是放任邵律瑾和绮芙交往,抓住了就是一顿抽,不怕挨打你就见。
城里现在形势紧张,吴军长传来消息,北伐军已经开始打了。这个时候他这个少帅不能被打趴下,否则军队就乱了,谁来练兵指挥布防?邵律瑾也清楚这一点,父亲之所以如此放任自己,也是因为现在形势紧张,否则早就被打断腿了。
邵家本是书香门第,规矩严苛。邵律瑾模糊记得当年二姨太跟父亲一个下属调笑,被祖母绑在长凳上打断了气。血顺着长凳流下来,白白的鹅卵石上全是血。几个下人蹲着身子擦,几大桶水泼下来,泼没了那股腥腥的怪味儿。
邵律瑾当时才到母亲膝盖,母亲的手在抖,她牵着自己,连着自己的身体也被母亲拉得晃起来。他抬头喊“娘”,母亲不应。母亲似乎哭了,用帕子捂着嘴。他没听见声音,院子里站着的人都捂着嘴不出声。他呆呆地看着,再抬头院子已干净了,趴着的二姨太和长凳也不见了。
没想到他也会被父亲绑在长凳上,板子鞭子藤条轮番上身,逼红了眼终是受不住喊了一声“我不改!”
他挨打也是自己找来的,他独自进邵大帅书房,张口便说:“我要娶她。”
邵大帅笑笑,摆手让他出去,简直笑话。
邵律瑾坚定地说:“我要娶她,不是玩笑。”
邵大帅发了狠让儿子站到院子里,绑在了长凳上。
邵律瑾硬挨着一声没吭。
邵夫人别过脸不忍心看,用帕子抹泪。
不知过了多久,等邵律瑾醒来,已经趴在床上了。
邵夫人坐在床边眼里含着泪说:“你这是何苦呢。你个傻孩子。”
邵律瑾翻不过身,咬牙勉强说出几个字“我不是玩玩。为了她,值!”
邵夫人伸手想打儿子,手抬到半空又停下,捂脸哭说:“她就那么好?好到你前程都不要了?你不要前程,也不要娘了吗?”邵夫人说到最后已说不下去。这么多年她从未逼迫过儿子,家里几个姨太太时常含沙射影,老夫人又只管颐养天年,那些军长夫人也是人精,她一人周旋于此步步为艰,敖尽心血,偏偏儿子又......不争气。
邵律瑾见母亲哭了,语气也软下来,但依旧不松口,不改念头。
邵夫人哭着说:“瑾儿。偏房,姨太太,这是底线了。”
邵律瑾趴在床上不说话,她只能是他唯一的妻。
邵律瑾稍稍能走动便趁夜去了聚仙斋。
绮芙见他从窗户翻进来,抬头就哭了出来,眼泪含在眼眶里,被月光闪得眼睛发亮。
邵律瑾握住绮芙手说抱歉,对不起,我有事耽误了。他还是说不了几句话。
绮芙像往常一样小声唱着曲子,手比在琵琶上“弹曲子”却并不拨弦,琵琶也未出声。
夜深了,他们怕惊动客房里的人。邵律瑾坐在她旁边看着。两人在黑黑的屋子待一整夜。有时绮芙声音小,根本听不出她是否在唱。屋里没光邵律瑾也看不到她口型。两人就这样隔着半步远并排坐着,绮芙怀抱琵琶比手型,邵律瑾板直身子听,一直到邵律瑾翻窗离去。
外面很乱,逃难的人成群地往外奔,姐妹们也没了消息。
绮仙走了,绮芙更是担心。
邵律瑾终于来了,绮芙抓着他问绮园的情况,她担心却又无能为力。
邵律瑾抱住绮芙说:“嫁给我。”
绮芙推开他,不能,现在不合适。
“我不做小。”绮芙小声地回应,语气仍是坚决。这话他们谈论过多次,绮芙始终不松口。单住在外面不行,明媚正娶又做不到。
绮芙对邵律瑾说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你必须在乎,不能因为我毁了你。
邵律瑾似乎有什么话憋在心里,总是说到半路就停住,低头发呆。
现在形势越来越紧,邵律瑾却是心不在焉。绮芙看得出来,他有心事。
北伐军势如破竹,浩浩荡荡挺军进发,国家形势瞬息扭转,广州、长沙挺进岳阳,真是掀起不小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