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像故意折腾他似的,这宗案件拖了很长时间。先是逐个儿讯问证人和鉴定人,再就是副检察官和辩护人照例一本正经地提出种种不必要的问题,然后庭长提请陪审人员检查物证,其中有一只带梅花形钻石的戒指,戒指很大,显然原来是戴在很粗的食指上的,还有一个滤器,里面有化验出来的毒药。这些物证都盖了火漆印,贴着标签。
陪审人员正准备去查看物证,这时副检察官又欠起身来,要求在检查物证之前先宣读法医的验尸报告。
庭长正要尽快地了结此案,好赶去会他的瑞士情妇,虽然也明明知道,宣读验尸报告除了令人厌烦和延迟吃饭时间以外,别无其他作用,而且也知道,副检察官这样要求,无非是因为他有权这样做,庭长还是不能拒绝,只有表示同意。书记官取出验尸报告,又用他那不分舌尖音和卷舌音的声音闷闷不乐地念起来:
“外部检查表明:
“(一)费拉邦特·斯梅里科夫身长二俄尺十二俄寸。”
“倒是一条高大的汉子。”那个商人很关切地对着聂赫留朵夫的耳朵小声说。
“(二)就外表判断,此人年龄在四十岁上下。
“(三)尸体外表鼓胀。
“(四)全身皮肤呈淡青色,并杂有若干黑色斑点。
“(五)尸体表皮有若干水泡,大小不等,并有数处皮肤脱落并悬垂,状如大块破布。
“(六)头发深褐色,甚为浓密,一经触动,极易脱落。
“(七)眼球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浑浊。
“(八)鼻孔、双耳和口腔流出带泡沫脓液,嘴半张开。
“(九)由于面部和胸部鼓胀,颈部几乎不见。”
等等,等等。
就这样在四页纸上写了二十七条,记录了在城里寻欢作乐的商人那高大、肥胖而又鼓胀、腐烂的可怕尸体外部检查的详细情形。聂赫留朵夫原来那种模模糊糊的厌恶心情,在听了验尸报告以后更加强烈了。他仿佛觉得,卡秋莎的生活、从尸体鼻孔里流出来的脓液、从眼眶里突出来的眼球、他自己对她的行为都是同一类事物。这一类事物把他团团围住,把他淹没。等到外部检查报告终于宣读完毕,庭长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指望宣读已经结束。不料书记官接着又念起内部检查报告。
庭长又垂下头,一只手托住下巴,闭上眼睛。坐在聂赫留朵夫旁边的商人强忍着瞌睡,身子偶尔晃一晃。被告们坐在那儿,像身后的宪兵那样一动不动。
“内部检查表明:
“(一)头皮极易脱离头盖骨,未发现任何瘀血迹象。
“(二)头盖骨中等厚度,完整无损。
“(三)坚硬的脑膜有两处已变色,每处直径约四英寸,脑膜呈苍白色。”等等,还有十三条。
然后是见证人的姓名和签字,然后是医生的结论,结论表明,根据解剖中发现并已记录在案的胃部变化和肠与肾内的部分变化,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肯定,斯梅里科夫之死是由于毒药同酒一起进入胃内所致。根据胃内和肠内变化,尚难断定进入胃内的是何种毒药。但应该肯定,毒药是和酒一起进入胃里,因为在斯梅里科夫胃里尚有大量的酒。
“看来,真是海量。”瞌睡醒来的商人又小声说。
宣读这份报告用了一小时左右,可是副检察官还感到不满足。等报告宣读完毕,庭长对他说:“我看,内脏检查报告无须再念了。”
“可是我要请求宣读这份报告。”副检察官微微侧歪着欠了欠身子,也不看庭长,很严厉地说。那口气使人觉得,要求宣读是他的权利,他决不放弃这一权利,如果拒绝他的要求,他就有理由上诉。
那位眼睛和善而下垂的大胡子法官因患有胃炎,觉得体力不支,就对庭长说:“这又何必念呢?这只是浪费时间。扫不净的,再加几把扫帚也扫不干净,只不过多扫些时间。”
戴金丝眼镜的法官什么也没说,阴郁而果断地望着前方,对妻子和生活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宣读报告开始了。
书记官带着很坚决的神情,提高了嗓门儿,仿佛要驱散全场人的睡意似的,又开始念下去:
“一八八×年二月十五日,本人受医务署委派,遵照第六三八号指令,并有副医务检查官在场,检查了下列内脏:
“(一)右肺和心脏(在六磅玻璃瓶内)。
“(二)胃内杂物(在六磅玻璃瓶内)。
“(三)胃(在六磅玻璃瓶内)。
“(四)肝、脾、肾(在三磅玻璃瓶内)。
“(五)肠(在六磅陶罐内)。”
这次宣读一开始,庭长就向一位法官俯过身去,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向另一位法官,在得到他们赞同以后,就在此处把宣读打断。
“法庭认为没有必要宣读这个报告。”他说。
书记官不念了,把文件收起来。副检察官气呼呼地记录起什么。
“诸位陪审先生可以检查物证了。”庭长说。
首席陪审和另外几位陪审人员站起来,束手束脚地走到桌子跟前,依次看了看戒指、玻璃瓶和滤器。那个商人还把戒指戴到自己手指上试了试。
“嘿,那手指可真粗,”他回到座位上说,“像一条大黄瓜。”他又补充一句,显然他把那个中毒丧命的商人想象成一个大力士,想象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