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8日晚
“将两艘船放在海上,即使没有风浪,他们也会相遇”
我叫王琳,30岁,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
大约五年前,那时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和所有24、5岁的姑娘一样,我被催婚。我爸妈、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是我的好朋友
们,但凡只要是见过我两次面以上的人都在催我找对象。所以接下来的事,我想你也猜到了,我去参加了相亲。其实相亲和电视里演的不一样,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的几乎不会来相亲,你也不会遇到流落街头的霸道总裁,或者恰好看对眼的同龄青年。电影太过戏剧化了,生活不过是一个不停运转的冰冷机器,而我们则是各种不同零件里的一小部分。
相亲并没有使我找到对象,但是人的毅力是很可怕的。相亲的失败并没有使这些关心我的人放弃。母亲将她的儿子介绍给我,姐妹将她的兄弟介绍给我,朋友将她的朋友介绍给我。显然给我找对象这件事给她们带来了许多乐趣,她们精力充沛,满腔热血,就像抗战时期的爱国主义青年——不惜以其代价,竭尽全力的为我寻找脱单道路,恨不得一脚将我揣进婚
姻的殿堂——没有抽油烟机的家庭厨房。
于是,我逃了。
那天晚上雨佷大,风也很大,我在书桌上写东西。其中包括我的辞职信,以及我的告别信。我打算走之前将信寄出去。窗玻璃一直在晃动,雨越下越大,我突然希望自己能有个露天阳台,我可以在阳台上摆上一张圆木桌子和一把躺椅。
大概四点的时候,我便离开了公寓。我毕业之后一直住在这个公寓里,公寓很破旧,但是很安静——就像在火炉帮打盹的老人——安详而美好。公寓外是一条石板巷子,路边的灯和房子一样旧,灯泡上满是苍蝇的排泄物和一些尸体。夜里黄色的灯光照得巷子乌蒙蒙的,我潜意思里总觉得这巷子里藏着什么,所以夜里不大爱出门。当然我也不喜欢清晨出门,我的课都在下午,所以不用起早上班。我是个很懒散的人,除了上班基本不出门。比起努力挤进别人的生活,我更愿意窝在自己的生活里,我期待有人来敲门,但我不渴望有人来敲门。如果恰好在某个下午,有人按响了我破公寓的门铃,我会很高兴,并邀请他一起喝杯下午茶,我会拿出冰箱里仅有的一块面包来与他共享。
我的门铃从未响过,也许它响过,在我来之前,或者在我走之后。那都无所谓了,毕竟我第二天晚上就有了自己的新公寓。新公寓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还有一个露天阳台。公寓门铃是刚装的,据说声音很清脆,至少邻居的门铃声音确实如此。
我去了新的学校任职,同事第一次见我就问我是否结婚了,是否有对象。我想我还不想这么快离开我的新公寓,便扯谎说“我有男朋友啊!只可惜我们异地。”似乎所有人都信了,她们同情的皱着眉头看我,似乎在说“多么可怜的姑娘啊”。如果她们知道其实我没有对象,还因为相亲无果而逃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猜她们可能会更同情我,甚至可能让我休假去找对象。
事实上我确实找到了对象,但是我没有休假。是他休假了。
方治远,这个名字后来和我进了一个户口本。那个时候他27岁,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公司,和大多数的创业者不同,他们的创业路走得极为平坦,既没有因为破产而吃泡面,也没有因为竞争激烈而兄弟四散,或者前途迷茫。我不能说创业路不存在坎坷,我只能说坐在飞机上的人是不会怕地上的荆棘的。方治远就是那个坐在飞机上的人。他家世优越,他的朋友们也是如此。他们的父亲愿意拿出几百万给他们亏,这就是他们的飞机。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瘫坐在我的新公寓前,他的背抵着公寓的门。靠近他的时候能闻到很浓烈的酒味夹杂着烟味,他将头垂得很低。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把他弄进门的,我只记得第二天清晨他躺在那扇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眼睛紧闭,一动不动,我一度以为他趁我睡着的时候死掉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快要死掉的前兆。
方治远的公司经营得很好,所以他的兄弟们便劝他给自己放放假,因为他天天加班过度劳累,已经晕倒过几次了。于是他就出现在了我的公寓。当然,他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门,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公寓。我将冰箱里的面包拿出来切好,抹上酱,再倒上一杯热咖啡,然后端到他的面前。公寓里只有一套餐具,那是这套公寓里我仅有的财产。将我唯一的财产给他后,我只好出门去了。
当一套餐具变成两套餐具,那就意味着你需要将自己的冰箱装满。方治远就那么做了,他将我仅有的一套餐具变成两套,还将我那空空如也的冰箱填满了。他住在我的隔壁,只比我晚到一天,我只向我提过他的公司和朋友,除此以外,对于他的过去,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或者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他在某个傍晚醉倒在我的门前,低垂着他的头,好像烟味和酒味把他按倒在那里。他很喜欢喝酒,早上、中午、晚上,甚至是和我躺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习惯倒杯酒在身旁。他说酒是个奇怪的东西,虽然不像果汁一样甜,也不像咖啡那样醇厚,但是总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酒浓烈的气味能引起他喉结不安分的上下跳动。
我父亲也爱酒,估计他的理由也和方治远一样吧,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问了。在我出逃一个月后,我没了父亲。我的母亲说他那天喝了很多酒,因为有个姐姐结婚,父亲因为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父亲的酒量很好,至少这二十几年来,我从来没见他醉过。别人的丈夫喝醉了都爱发酒疯,而我母亲的丈夫从来没醉过。小时候听幼儿园的朋友说自己的父亲喝醉了会变成吃人的怪物,而我从没见我父亲变成怪物过,有时甚至命令父亲变身成怪物,好让我知道吃人的怪物是怎样的。父亲每次都变不出来,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正的父亲,真正的父亲的父亲应该会在喝完浓烈刺鼻的药水之后变成吃人的怪物。有一次,父亲喝完那药水之后便蜷缩在了沙发里,他的脸涨的通红,嘴角流着口水。看到这样的他使我欣喜若狂,我跳起来大叫到“爸爸要变怪物了!药水起作用了!他是真的爸爸!”可是客人走后,爸爸就坐起来了,就和平常的他一样。几乎每次都这样,父亲永远没法变成朋友口中的怪物。可是这次,客人走后他也没有起来,他就那样躺着,躺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里,整个身子被沙发裹住再也没有醒来,他终于变成了一只怪物,一只不吃人但是贪睡的怪物。